第253章 竹乐斋之谈兴(1/2)

竹乐斋。

名虽为斋,实为洞天。

悬于云海之上,隐于群峰之巅。万竿修竹环抱,碧浪接天,风过时飒飒如碎玉倾盆。竹舍几间,素瓦白墙,檐角飞挑,挂着几串风过即鸣的玉铃,其声清越,非金非石,似能涤荡神魂。此地灵气浓郁得化不开,凝成淡青色的薄雾,在竹影间缓缓流淌,吸一口,五脏六腑都像被泠泠山泉洗过。

斋心处,一汪灵泉泊泊,水色清透见底,映着天光云影与摇曳竹姿。泉畔,几方温润的墨玉棋墩随意散落,其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并非凡间棋路,而是流转着星辰轨迹与空间脉络的先天道纹。一张古朴的紫檀矮几置于泉边,几只青玉酒壶歪斜,壶口逸散出或清冽、或醇厚、或带着奇异花香的酒气,丝丝缕缕,缠绕着水汽与竹香,氤氲出一片超脱尘外的逍遥意境。

三位风格迥异、气息却同样深不可测的男子,正于泉边席地而坐。

……

东首一位,一身茶花色广袖深衣。那红色并非炽烈张扬,而是沉淀着岁月与风流的暗红,如同陈年普洱的茶汤,浓郁内敛。衣襟袖口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火焰纹,随着他随意的动作,那些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他斜倚在一块光滑的卵石上,一条腿屈起,手臂随意搭在膝头,指间把玩着一柄收拢的天蓝色油纸伞。伞面素净,唯伞骨末端系着的一小串风铃,偶尔被风拂过,发出几声清脆慵懒的叮咚。他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眉飞入鬓,眼尾微微上挑,流转着三分醉意七分狂狷,正是火独明。他正对着泉中自己的倒影,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仿佛在与水中人对饮。

“啧,本座这新得的‘醉流霞’,比起老朱头你窖里那些阴森森的‘魂哭酿’,可真是云泥之别。”他指尖微弹,一缕赤红中带着点点金芒的火焰凭空而生,缠绕上青玉酒壶,壶中酒液瞬间温热,醇香更甚。

对面,与火独明相对而坐的,是一身冥月色素锦长袍的时云。那颜色极淡,近乎于银灰,又隐隐泛着幽蓝的冷光,如同子夜时分高悬天穹的孤月洒下的清辉。衣料光滑如水,无一丝纹饰,却仿佛将整个星空都敛入了其中,随着他极轻微的呼吸,有细碎的、如同时光沙砾般的银芒在衣褶间明灭闪烁。他坐姿端雅,背脊挺直如青竹,膝上横放着一物——非琴非瑟,而是一只造型奇古的沙漏。

沙漏通体由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凝固了光阴的透明晶石雕琢而成,内里的流沙并非寻常砂砾,而是闪烁着星辰碎屑般光芒的、不断流动又仿佛永恒静止的“时之沙”。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拂过沙漏光滑的表面,指尖过处,那流动的星沙轨迹便发生微妙的变化,周遭光线也随之产生不易察觉的扭曲。

闻言,他眼睫微抬,眸光清冷如寒潭映月,淡淡扫了火独明一眼,声音平缓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时间本身在低语:“酒之一道,醉人即可。独明兄执着于品评高下,已是落了下乘。”他并未饮酒,面前只放着一杯清露,水汽氤氲,倒映着他沉静的容颜。

居中那位,则是一袭绀紫色华服。紫色极深,如同沉淀了无数个黄昏的暮色,又似凝固的紫水晶,华贵中透着一丝诡谲的神秘。衣袍上以秘银丝线绣满了层层叠叠、繁复到令人眼晕的曼珠沙华与彼岸蝶纹,那些纹路在光线下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变幻,散发出迷离而危险的气息。他姿态最为慵懒,几乎半躺在铺着雪白兽皮的软榻上,一条手臂屈起支着头,宽大的绀紫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却线条优美的手腕。

手腕上松松垮垮地套着几个乌沉沉的骨环,随着他指尖轻晃,骨环上悬挂的几枚小巧玲珑、色泽惨白、形态各异的骨铃便发出阵阵清脆又带着奇异空灵回响的叮铃声。铃声并不刺耳,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敲打在听者的神魂之上,带来细微的战栗。这便是朱玄。他正眯着一双狭长多情的凤眼,饶有兴致地看着火独明温酒,另一只空闲的手则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腕间骨铃,让那惑人心魄的铃声忽急忽缓。听到火独明的话,他嗤笑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邪气:“哟,火独明,你那‘醉流霞’也就闻着香,喝下去怕是连本座铃铛里拘着的小鬼都醉不倒。论劲道,还得看我这‘千魂引’。”说着,他指尖一挑,一枚惨白色的、形似婴童指骨的骨铃飞起,铃口朝下,竟真有一缕灰蒙蒙、带着无数痛苦哀嚎虚影的雾气落入他面前空着的玉杯中,瞬间化作一杯翻滚着气泡、颜色诡异的暗紫色液体。

三人之间,气息碰撞交融。

火独明的炽烈狂放,时云的清冷恒定,朱玄的诡谲幽深,如同三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强大的力场,在这小小的竹乐斋内无声角力,又奇异地达成一种危险的平衡。竹叶无风自动,灵泉水面漾开不规则的涟漪,连光线都似乎被拉扯得有些扭曲。

……

“唉……”一声极轻的叹息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来自端坐如钟的时云。他指尖离开沙漏,那流动的星沙恢复了固有的韵律。他抬起清冷的眸子,望向竹林深处,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碧浪翻涌。

“小徒弟不在这,”时云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少了几分时间固有的疏离,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怅然?

“还真有点不习惯。”他端起那杯清露,却未饮,只是看着水面倒映的竹影摇曳。

“噗——!”火独明刚呷了一口温热的“醉流霞”,闻言差点喷出来。他放下酒壶,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一双醉意盎然的桃花眼瞪得溜圆,上下打量着时云,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语气充满了夸张的惊奇和毫不掩饰的揶揄:“哟嗬?本座没听错吧?原来向来高冷得不食人间烟火、眼里只有你那破沙漏的时云大人,还会有‘不习惯’的时候啊?太阳是打西边出来,还是你沙漏里的沙子倒流了?”他夸张地做了个掏耳朵的动作。

时云对他的调侃置若罔闻,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空寂的竹林,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极淡的疑问:“不知小徒弟……过得怎么样?” 那语气,像是在问竹林,又像是在问流淌的时间。

火独明立刻挺直了腰板,下巴微扬,满脸的理所当然和与有荣焉,手中那柄天蓝色的油纸伞“啪”地一声潇洒展开,伞面上几朵粉嫩的桃花在光线下栩栩如生。他手腕一转,伞面轻旋,带起一阵裹挟着桃花清香的微风,语气是十足的狂傲自信:“本座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能有什么不好?论打架,有本座焚尽八荒的‘九幽业火’打底;论跑路,有时老鬼你操控时间的本事垫后;论……咳,论花样百出,老朱头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也不是白给的!小徒弟集我们三大颠……不,三大绝世高手之长于一身,走到哪儿不是横着走?谁让她不痛快,本座第一个烧了他洞府!”伞沿的桃花似乎在他澎湃的自信下开得更艳了。

“不过至于她学没学会,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不过,照她的样子来看,估计八成没学过”

朱玄一直眯着眼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腕骨上的铃铛,发出细碎扰魂的轻响。此刻,他忽然停下动作,狭长的凤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眸光流转间带着一种洞悉的诡秘,慢悠悠地插话道:“有时候真觉得……”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在火独明张扬的桃花伞和时云膝上沉寂的时光沙漏之间扫过,最终落回空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小徒弟好像被感染了。”

“嗯?”火独明旋转的伞面猛地一停,桃花瓣似乎都僵了一瞬。他狐疑地看向朱玄,桃花眼里醉意褪去几分,锐利如刀:“花里胡哨的,你什么意思?说清楚!谁感染本座徒弟了?感染什么了?”他语气不善,大有一言不合就放火烧山的架势。

朱玄丝毫不惧他那点火星子,反而慵懒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绀紫华服上的曼珠沙华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摇曳。他晃了晃手腕,那枚惨白的婴童指骨铃发出一声格外凄清的鸣响,才慢条斯理地吐出后半句,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咏叹调:“被我们感染了呗。”他摊了摊苍白的手,骨环叮咚,笑容邪气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幸灾乐祸,“成了疯子。”最后两个字,他说得轻飘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时云一直静默地看着灵泉水面,此刻闻言,终于缓缓转过头。他没有像火独明那般炸毛,清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仿佛蕴藏了亘古时光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摩挲着膝上冰凉的时之沙漏,声音如同穿越了悠远的岁月长河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哲理意味:

“何谓疯?何谓常?世人囿于樊笼,以己度人,凡不合其规,不循其矩者,皆斥之为‘疯’。”他指尖轻轻一点沙漏,一缕微不可查的银色时之沙逸散出来,在空中凝成一个微小的、不断变幻的莫比乌斯环。“殊不知,人聪明到极致,洞悉世情之虚妄,规则之桎梏,天命之无常……看透了,看破了,看厌了,行止由心,不拘外物,在庸碌众生眼中,自然便是‘疯子’。”

他顿了顿,引了一句古语,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古语有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反之亦然。大清醒若狂,大自由若癫。疯者,未必痴愚;常者,未必清醒。界限何在?唯心而已。”那缕时之沙凝聚的莫比乌斯环在他话音落下时无声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朱玄听得连连点头,腕间骨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愉悦的轻响,他抚掌笑道:“时老鬼这话说得妙!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咱们小徒弟啊,”他凤眼微眯,笑容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邪气,“就是太‘清醒’了!清醒得让那些装睡的人觉得刺眼,自然要给她扣个‘疯子’的帽子。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指尖弹了弹惨白的骨铃,发出一声空灵的回响,语气带着几分亲昵的抱怨和诡异的赞赏,“依我看,小徒弟那脾气……啧,还是太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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