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2/2)

那双曾经清亮如水、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像两口枯井,看不见底,也没有一丝波澜。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她没有刻意佝偻着背,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被生活重担压垮的疲惫感。

“导演,这……这不用演了啊,她站在这儿就是莫愁了。”服装组的陈老师小声对郑晓龙嘀咕。

郑晓龙没说话,只是透过监视器,死死地盯着林芝。他知道,这种状态,不是靠一晚上不睡觉就能装出来的。这是演员对自己身体和精神惊人的控制力,是一种由内而外、完全沉浸式的“角色塑造”。

今天要拍的第一场戏,是莫愁在冰冷的河边,为全寺的尼姑洗衣服。时值盛夏,剧组不可能真的用冰水,但为了效果,水管里接的也是深井里抽上来的凉水。

几个扮演欺负她的静白师太手下尼姑的女演员,都有些紧张,生怕自己下手重了。

开拍前,林芝走到她们面前,轻声说:“几位姐姐,待会儿不用留情。该怎么泼水,该怎么推搡,都照剧本来。你们越真实,我的反应才能越真实。没事的,我扛得住。”

她的话,让几个年轻演员瞬间定下心来。

“action!”

冰冷的井水被一盆盆泼在堆积如山的衣服上,也溅了林芝一身。她跪在坚硬的搓衣板前,双手浸在凉水里,机械地揉搓着。

镜头拉近,特写给到她的手。那双手在水里泡得通红,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仿佛每一次揉搓,都在消耗她本就不多的生命力。

静白师太的扮演者,一位老戏骨,走上前来,一脚踢翻了她身边的木盆,呵斥道:“没吃饭吗?这么慢!今天洗不完,你就别想吃饭!”

林芝的身子猛地一颤,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去扶那个木盆。就在她俯身的瞬间,一滴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混入了地上的污水里。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已经被她内化,变成了一种习惯。

监视器后的郑晓龙,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要的“错愕感”和“无助感”,林芝全都给了他,甚至给得更多。她演出了一种“魂魄离体”的境界——身体在这里承受着劳役和欺凌,灵魂却早已飘向了远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这比单纯的哭泣和反抗,更让人感到绝望。

“cut!过了!”郑晓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喊卡的瞬间,林芝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她眼神里的死寂迅速褪去,恢复了清明。她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跪得发麻的膝盖,然后对刚才踢翻木盆的老戏骨,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老师,刚才没吓到您吧?”

老戏骨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差点被你吓到!你这丫头,入戏出戏,跟按电灯开关似的,太神了!”

小满立刻冲上去,用巨大的羽绒服将林芝裹住,递上早就备好的红糖姜茶。林芝喝了一口,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她确实很累,那种精神上的高度集中和模拟,消耗巨大。但她不痛苦,反而有一种完成了一件高难度艺术品的满足感。

中午放饭,剧组的盒饭是油腻的红烧肉。林芝却从自己的保温桶里,倒出了一碗清淡的白粥,和一碟水煮的青菜豆腐,上面只淋了几滴酱油。

蒋欣端着自己的饭盒凑了过来,看着她那“寡淡”的午餐,啧啧称奇:“你就吃这个?能有力气拍下午的戏吗?”

“足够了。”林芝舀了一勺白粥,吹了吹,送入口中,“我发现,当味蕾变得简单后,反而能品尝到米粒本身最纯粹的甘甜。这感觉很奇妙,像在给自己的精神做减法。”

她看着蒋欣饭盒里油光发亮的红烧肉,还笑着调侃了一句:“欣姐,你可悠着点,陈老师的软尺可盯着你呢。”

蒋欣被她逗乐了,夹起一块肉,示威似的在她面前晃了晃:“我这是在帮你体验‘求而不得’的痛苦!你看得到,吃不着,是不是更绝望了?”

两人相视而笑,周围的工作人员看着这一幕,都觉得有些魔幻。那个在镜头前被欺负得连饭都吃不上的可怜尼姑,此刻正和“华妃娘娘”谈笑风生,讨论着白粥和红烧肉的哲学。

郑晓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彻底放下了心。

他原以为,把林芝逼到绝境,会看到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得奄e靡不振的娇花。但他看到的,却是一根在悬崖峭壁上,被风雪锤炼得愈发坚韧的青竹。

她没有用痛苦去交换演技,而是用演技,去诠释了痛苦。

这,才是真正的大演员。

郑晓龙拿起对讲机,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各部门注意,准备下午的戏。今天,我们要拍完甘露寺所有的苦役部分!”

他要趁热打铁,趁着林芝这股神乎其技的状态,将最难啃的骨头,一举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