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忘川渡骨(1/2)
临渊渡的雾,是缠人的。
暮春时节,雾气比往常更浓,黏在青石板路上,踩一脚能沁透千层底,带着河泥的腥气,混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朽味,绕着人的脚踝打转。苏珩背着半旧的藤箱,站在渡口的老槐树下,指尖刚触到树干,就摸到一层滑腻的青苔——这树少说有上百年了,枝桠歪歪扭扭地探向河面,像无数只枯瘦的手,要抓住渡船上那点昏黄的灯影。
他是个听骨师。
这行当偏门,历朝历代都少见,传到苏珩这一辈,更是只剩他一个。听骨不是听活人的骨,是听那些埋在地下、沉在水底、被岁月磨得只剩残片的枯骨。凭着指尖触骨的触感、骨缝里残留的气息,甚至是骨骼震颤时极细微的声响,就能辨出骨主的生平、死因,甚至是死前那一刻的执念。
苏珩的藤箱里,装着他吃饭的家伙:一把银质的听骨锥(锥尖嵌着极细的玛瑙,能放大骨骼的震颤)、一方鹿皮巾(擦骨用,不损骨殖)、一瓶特制的松节油(去骨上的朽渍,还能安抚骨中残留的戾气),还有一本泛黄的《听骨要诀》,是他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书页边角都被摸得发毛。
他来临渊渡,是为了一桩生意。
三日前,东昌府的捕头赵烈找上门,带来了半块残破的胫骨。那骨头是从忘川河里捞上来的,断面齐整,像是被利器斩断,骨壁上刻着细密的花纹,不是寻常的纹身,倒像是某种符咒。赵烈说,忘川河近三个月已经捞起七具残缺的尸骨了,每具尸骨上都有类似的花纹,死者身份不明,官府查了许久,连尸首都凑不齐,更别提找出凶手。
“苏先生,”赵烈当时把那半块胫骨放在苏珩面前的八仙桌上,声音压得极低,“府台大人说了,只要你能查出这些死者是谁,找到凶手,赏银五百两。若是……若是牵扯到不干净的东西,也盼你能指条明路。”
苏珩记得那胫骨的触感。初摸时是河底的湿冷,裹着泥沙的粗糙,可等他用鹿皮巾擦去朽泥,指尖触到那些花纹时,骨头突然微微震颤起来——不是被风吹的,是从骨芯里透出来的震颤,像有人在骨中低声呜咽,细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钻心的寒意。
他没立刻应下。听骨这行当,最忌碰带着强烈执念的骨殖,尤其是横死之人的骨,执念重的能缠上听骨师,轻则陷入幻境,重则丢了性命。师父就是因为听了一具被活埋的书生骨,被骨中怨气缠上,日渐消瘦,最后七窍流血而死,死时手里还攥着那具书生的指骨。
可赵烈临走时,递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二十两定金,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临渊渡有骨器铺,铺主姓柳,或许能给先生些线索。”
苏珩认得那字迹,是师父的笔迹。师父生前从不跟人结交,更别提捕头了,这字条不知是何时留下的,却像是专门等着他来临渊渡一般。
渡船慢慢靠岸,船桨划开雾气,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老旧的木门被推开。摆渡的是个瞎眼老头,穿一身灰布短褂,头发胡子都白了,脸上布满皱纹,像是被岁月揉皱的纸。他手里的船桨是黑木做的,上面刻着和胫骨上类似的花纹,只是更繁复些,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花纹像是活过来一般,顺着木纹慢慢蠕动。
“上船吧。”老头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听不出情绪。
苏珩抬脚上船,藤箱放在脚边,指尖下意识地按住了箱盖上的银锥。船板是朽木做的,踩上去“咯吱”响,像是随时会裂开,坠入下面漆黑的河水。忘川河的水极黑,雾气再浓,也遮不住那片深不见底的黑,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连船上的油灯,光线都只能笼罩半尺见方的地方。
“先生是来找人的?”瞎眼老头突然开口,手里的船桨有节奏地划着,溅起的水花落在船板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像是水滴在骨头上。
“找柳记骨器铺的柳铺主。”苏珩答道,目光落在老头的手上。老头的手指枯瘦,指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是常年和泥土、骨骼打交道的人。
老头闻言,嘴角咧开一个奇怪的笑容,像是哭,又像是笑:“柳铺主?先生找他做什么?买骨器?”
“听说他懂骨。”苏珩没多说。
“懂骨的人,都活不长。”老头的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临渊渡的骨,和别处不一样。忘川河的水,能养骨,也能养执念。那些沉在河底的骨,夜里会自己爬上岸,敲柳铺主的门呢。”
苏珩的心猛地一沉。他摸过无数枯骨,却从未听过“骨自己爬上岸”的说法。他下意识地看向河面,雾气中,似乎有无数个模糊的影子在水中沉浮,像是站立的人,又像是蜷缩的骨殖,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先生手里的箱子,装的是听骨的家伙吧?”老头又道,船桨突然停了,渡船在水面上轻轻打转,“听骨师?呵呵,上一个来临渊渡的听骨师,还是二十年前。他也找柳铺主,最后……尸骨无存,只剩一根指骨,被柳铺主做成了骨簪。”
苏珩的指尖一凉,下意识地握紧了藤箱。他师父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当年师父说要去临渊渡办点事,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苏珩找了三年,杳无音讯,没想到……
“那指骨,什么样?”苏珩的声音有些发紧。
老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发髻——那里插着一根细细的骨簪,象牙色,泛着温润的光,簪头刻着一朵极小的梅花。“就是这个。”老头的手指摩挲着骨簪,“柳铺主说,这听骨师的指骨最灵,能辨阴阳,能通鬼神。我戴了二十年,夜里果然能听见河里的声音,听见那些骨头在说话。”
苏珩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骨簪的形制,和师父留在家里的一支梅花簪一模一样。师父说过,那是他的师门信物,簪头的梅花,是用听骨锥一点一点刻上去的。
就在这时,渡船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老头“咦”了一声,船桨探入水中,搅起一阵水花。苏珩低头看去,只见船边的水面上,浮起了一截手臂骨,白森森的,骨节处缠着几缕水草,骨壁上,赫然刻着和胫骨、船桨上一样的花纹。
那手臂骨像是有知觉一般,顺着船身慢慢往上爬,指骨微微弯曲,像是要抓住船板。苏珩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极淡的、带着怨气的寒意,顺着手臂骨蔓延开来,缠上了他的脚踝,和临渊渡的雾气混在一起,冷得刺骨。
“又来一个。”老头叹了口气,抬手拿起船桨,对着手臂骨轻轻一挑。那手臂骨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猛地一颤,“咕咚”一声沉入水中,水面上只留下一圈涟漪,很快被雾气抚平。
“先生,到了。”老头的船桨一点岸边,渡船稳稳地靠了岸。
苏珩踩着湿滑的青石板上岸,回头看了一眼渡船。雾气中,老头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船桨划动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那点昏黄的灯影,像是鬼火一般,在忘川河上漂浮。
岸边是一条窄窄的街巷,青石板路被雾气泡得发软,两旁的房屋都是黑瓦白墙,门窗紧闭,听不到一点人声,只有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街巷尽头,挂着一盏褪色的红灯笼,灯笼下竖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字:柳记骨器铺。
骨器铺的门是两扇黑漆木门,门上钉着铜环,铜环上锈迹斑斑,像是许久没人动过。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柳记骨器铺”五个字,是用骨粉混合朱砂写的,颜色暗红,在雾气中透着一股诡异的光。
苏珩走上前,抬手敲了敲铜环。“咚、咚、咚”,敲门声在寂静的街巷里格外清晰,像是敲在骨头上,回声悠长。
没人应门。
他又敲了敲,这次用了些力气,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更响,震得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还是没人应。
苏珩犹豫了一下,伸手推了推木门。“吱呀”一声,木门竟然没锁,被他推开了一条缝。一股混杂着檀香、朽骨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从门缝里飘了出来,直冲鼻腔。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铺子里光线很暗,只有几扇小窗,被雾气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透过一点微弱的光。屋里摆着几张木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骨器:骨簪、骨梳、骨笛、骨碗,还有一些看不出形状的骨雕,大多是用兽骨做的,泛着温润的象牙白,可其中几件,纹理却像是人骨——细密、温润,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铺子深处,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光昏黄,照亮了桌后的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门,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看不清面容。
“你找柳铺主?”那人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像是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珩停下脚步,指尖按在藤箱上:“是。我是苏珩,听骨师。”
那人缓缓转过身。
这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俊朗,肤色却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的眼睛很亮,像是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锐利,仿佛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看清骨头里的秘密。
他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骨簪,和摆渡老头那根一模一样,簪头刻着一朵梅花。
“听骨师?”男子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二十年了,临渊渡终于又来听骨师了。我就是柳寻,柳记骨器铺的铺主。”
苏珩的目光落在柳寻发髻上的骨簪上,喉咙有些发紧:“柳铺主,你这骨簪……”
“哦,你说这个?”柳寻抬手摸了摸骨簪,眼神柔和了些,“这是一位故人的遗物。他也是听骨师,二十年前来的临渊渡,最后……留在了这里。”
“他叫什么名字?”苏珩追问。
柳寻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在审视苏珩:“他叫苏砚。你认识他?”
苏珩的心猛地一沉。苏砚,正是他的师父。
“他是我师父。”苏珩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找了他三年,没想到……”
柳寻的眼神缓和了些,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吧。你师父的事,说来话长。你这次来临渊渡,也是为了忘川河里的尸骨?”
苏珩点了点头,从藤箱里取出那半块胫骨,放在八仙桌上。“赵捕头说,三个月来,忘川河捞起了七具残缺的尸骨,每具骨头上都有这样的花纹。我想请柳铺主帮我看看,这些花纹是什么意思,死者是谁。”
柳寻的目光落在胫骨上,瞳孔微微收缩。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骨壁上的花纹,指尖刚触到骨头,那胫骨突然剧烈地震颤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发出“嗡嗡”的细微声响,骨缝里似乎有黑色的雾气慢慢渗出,带着一股浓烈的怨气。
苏珩下意识地握紧了听骨锥,正要上前,却被柳寻抬手拦住了。“别动。”柳寻的声音压低了些,眼神凝重,“这不是普通的符咒,是‘锁魂纹’。”
“锁魂纹?”
“是用活人血混合骨粉画的,刻在骨头上,能锁住死者的魂魄,让他们无法转世,只能被困在骨殖里,受无尽的痛苦。”柳寻的指尖微微用力,按压在锁魂纹上,“画这纹路的人,怨念极深,而且……懂骨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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