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酸了(1/2)

死一般的寂静,在大殿中持续了约莫三五个呼吸。

对于韩青而言,却仿佛熬过了数个时辰。

他俯身跪在冰冷彻骨的白石地面上,额头紧贴石面,那寒意透过皮肤,直渗骨髓,却不及他心中紧张的万分之一。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内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近乎断裂的神经。

昨夜,在那氤氲的灵潭边,他看着玩水的绿豆儿,脑海中翻来覆去,将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借口、所有的退路都想了个遍,最终只剩下这个近乎愚蠢、破釜沉舟的主意。

以功抵过,以“机缘”换“生机”。

这是唯一一个看似能兼顾“拒绝持宝弟子”与“不引人生疑”的理由,它将他的抗拒,包装成了一种愚直的、近乎悲壮的“孝义”。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元婴老祖一念之间的心绪,赌的是这看似“愚孝”的行为,能否在铁血残酷的修真界规则中,撬开一丝人情的缝隙。

若此计不成……他便只能认命,然后在选拔查验中,眼睁睁看着秘密暴露,坠入万劫不复。

或者,在选拔前孤注一掷地逃亡,那同样是九死一生。

所以,他跪在这里,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维持着身体的平稳和声音的恳切。

衣袖下的双手,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窃窃私语的声音,如同潮水退去后沙滩上密集的泡沫,开始从大殿的各个角落泛起,越来越清晰。那不再是压抑的震动,而是带着难以置信、匪夷所思情绪的低声议论。

“他……他说什么?放弃持宝弟子?”

“为了马七?那个丢了‘交数’自身难保的马七?”

“疯了……定是疯了!持宝弟子啊!那是通天之路!马七算什么?一个筑基初期,还是戴罪之身!”

“愚不可及!蠢钝如猪!天赐机缘,竟被如此轻掷!”

“怕是年少无知,被什么师徒情分冲昏了头吧?可笑,可叹!”

更多的目光,不再是惊讶或评估,而是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困惑、讥诮,乃至轻蔑。

尤其是一些较为年轻的筑基弟子或结丹修士带来的嫡传,他们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四个字。

在他们看来,这根本是一道无需犹豫的选择题——一边是金光大道,宗门未来核心;一边是泥泞深坑,无关紧要的失败者。韩青的选择,违背了修真界最赤裸也最普世的“利益至上”法则。

韩青甚至能感觉到,许多道神识隐晦地交织、碰撞,那是高阶修士们在用“传音入密”飞速交流。

他们或许在分析韩青此举的真实动机,在揣测六蜈老祖的反应。

那些无声的交流,比公开的议论更让他感到压力,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充满审视与计算的力场之中。

在这些纷纷扰扰的意念与目光中央,石台上的六蜈老祖,终于有了动作。

他并没有立刻勃然大怒,也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那双仿佛永远半阖着的、浑浊的眼睛,似乎稍稍清亮了一丝,如同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下天光,径直照在韩青身上。

“小娃娃,” 六蜈老祖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温和,却让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平息下去,“你,可知其中利害?”

这句话问得很平实,没有施加任何威压,却重若千钧。

他不是在问“持宝弟子”意味着什么,那等常识无需再问。

他是在问韩青:你是否真正清楚,你放弃的是什么?你换取的又是什么?这其中的价值落差,这背后的因果得失,你,真的权衡明白了吗?

韩青缓缓抬起头,但仍保持着跪姿,目光迎向那道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他脸上血色不足,眼神却异常清明坚定,斩钉截铁地回答:

“回禀太师祖,弟子,知道。”

他知道持宝弟子意味着几乎保送的结丹、海量的资源、超然的地位。

他也知道马七如今丹田被禁、前途渺茫,在很多人眼中已与废人无异。更知道自己的选择在旁人看来何等“愚蠢”。

但他必须“知道”得如此“固执”。

六蜈老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那目光似乎在衡量他话中的真伪,在审视他眼中那份“坚定”之下,是否藏着别的什么东西。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连灵气流动都变得滞涩。

突然——

“哈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继而变得爽朗,甚至带着几分畅快意味的笑声,从六蜈老祖喉咙里滚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笑声在大殿空旷的石壁间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却又奇异地不让人感到压迫,反而有种云开雾散的豁然感。

他一边笑着,一边微微摇头,目光却转向了下首始终沉默不语的蛉螟子。

“蛉螟啊,蛉螟,” 六蜈老祖笑声渐歇,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你有一个好徒孙啊!哈哈,你这小娃娃,当真有趣!好多年了,好多年没见过你这样……蠢笨愚钝的小子了!”

“蠢笨愚钝”四个字,他说得毫不客气,甚至带着戏谑,但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欣赏的、看到稀有之物的光芒。

“不过——” 他拖长了音调,目光重新落回韩青身上,变得深邃起来,“我很喜欢。”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殿内许多人心中一震。喜欢?

六蜈老祖仿佛没看到众人神色的变幻,自顾自地说道:“修道修道,修的不仅仅是力,也是心。见得多了机关算尽、利益熏心,反倒忘了,人之所以为人,修者之所以初为人,还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愚钝些好,愚钝些,心思才干净,道心才不易被外物彻底蚀穿。”

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殿中某些人,让一些人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既然如此,” 六蜈老祖收敛了笑容,语气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威严,“我便如了你的意。准你所请。”

他顿了顿,看着韩青,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很久以后:“马七失职之罪,不可全免。然,念在你此番功劳与你这片……痴心,死罪可免。剥去其乱鸣洞执事之位,收回洞府,贬为普通弟子,丹田禁制十年,许其戴罪立功。”

这个判决,比直接被蛉螟子拉去做“祭灵”无疑好了千万倍。

保留了修为恢复的可能,保留了弟子的身份,只是失去了权位。对于几乎陷入绝境的马七而言,已是网开一面。

“至于你,” 六蜈老祖深深看了韩青一眼,“持宝弟子参选之机,既是你自愿放弃,宗门亦不强求。望你好自为之。”

最后,他用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口吻,轻声道:“当你多年之后,道途艰辛,困顿于瓶颈,回首今日,望你……莫要后悔。”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打开未来某扇名为“悔恨”的大门。

韩青深深俯首,额头再次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没有犹豫:“弟子,绝不后悔。”

“好,好一个绝不后悔。” 六蜈老祖不再看他,转而再次面向蛉螟子,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唏嘘的表情,“蛉螟,你教的好。真的,你比我教得好……你的这个徒孙,比我的那些徒孙……要好啊。”

这话语里的意味太过深长,涉及元婴老祖自身门下之事,无人敢深想,更无人敢接口。只觉得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怅然与感慨,随着这句话弥漫开来。

蛉螟子始终垂首静坐,此刻更是将头埋低了些,声音平稳无波,却异常恭谨:“师尊教诲,弟子从未敢忘。”

六蜈老祖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那是一个混合了太多情绪的表情,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都散了吧。”

他不再多言,只是摆了摆枯瘦的手。

下一刻,他的身影,连同那根焦黄木杖,就如同阳光下的露水,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淡化、消散。

没有灵气波动,没有空间涟漪,仿佛他从未真实存在过,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逼真的幻影。

直到石台上彻底空无一物,殿内凝固的气氛才骤然一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众人纷纷起身,动作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整齐划一,带着些许散乱和心不在焉。

他们互相之间点头示意,眼神交换间充满了未尽之语,然后三三两两地朝殿外走去。

无数道目光,在经过仍跪在殿中的韩青身边时,或明或暗地投来。

那目光复杂极了:有毫不掩饰的耻笑与轻蔑,多来自心高气傲的年轻弟子,他们觉得韩青浪费了天赐良机,是个十足的傻子。

有深沉的思索与审视,多来自阅历丰富的舵主、管事乃至一些结丹修士,他们或许在衡量“愚孝”与“道心”的关系,或许在猜测此事的深层影响。

也有极少数,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说的触动或羡慕,但很快便隐去。

韩青对这些目光恍若未觉。直到蛉螟子走到他身边,淡淡说了一句:“起来吧。”

他这才缓缓直起身,膝盖因为久跪和紧张而有些僵硬麻木。

他默默跟在蛉螟子和施安身后,随着人流走出白石大殿。

冯九龄跟在他们最后,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惨绿,时而涨红,眼神死死盯着韩青的背影,既有计划落空的茫然,又有对韩青做出“蠢事”的幸灾乐祸。

殿外,天光已然大亮,云开雾散,金色的阳光洒在奇崛的山峰和古朴的石塔上,却驱不散众人心头各异的阴霾。

蛉螟子没有任何停留,袖袍一卷,淡青色遁光再现,将他自己、韩青、施安、冯九龄四人一同笼罩,倏然离去。

这一次的飞行,比来时更加沉默。

遁光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感。

施安眉头紧锁,目光望着前方翻滚的云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九龄则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放开。韩青眼观鼻,鼻观心,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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