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铁律之殇(1/2)
镜域的冰冷与苍白,对厉千澜而言,并不陌生。
镇魔司的卷宗库深处,某些封印着极度危险邪物的禁室,便常年弥漫着类似的气息——那是怨念与阴气经年累月沉淀后,形成的、足以冻结生机的森寒。作为统领,他踏入过不止一次。每次都是甲胄齐整,佩刀悬腰,心中默诵《浩然正气诀》,以煌煌天威般的意志与修为,将那寒意摒于体外,目光只锁定任务目标,心无旁骛。
此刻,他独自立于一片相对开阔的、由无数六边形镜面拼嵌而成的“广场”中央。镜面平整如湖,倒映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玄甲黯淡了光泽,却依旧挺括,衬得他脸色愈发冷峻。他没有像赵无妄那般被引入充满个人惨痛回忆的专属长廊,也没有像沈清弦那样坠入温柔乡般的幻境。镜域对待他的方式,似乎更为“公平”,也更为……残酷。
它直接将“答案”摆在了他面前。
广场边缘的镜面开始波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涟漪中心,景象浮现——
不是单一的、连贯的场景,而是无数个破碎的片段,如同走马灯般在四面八方的镜面中同时上演。每一个片段里,都有一个或几个稚嫩的身影,穿着镇魔司见习侍卫的粗布短打,或他私下购置的、不那么起眼的孩童衣物。他们的面容,厉千澜都记得。
小石头,十二岁,北方逃难来的孤儿,性子木讷却有一股狠劲,训练时摔断胳膊都没哭一声。镜中的他,倒在一条阴暗巷尾,胸口插着一柄淬毒的匕首,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干粮。那是他第一次独立执行盯梢任务,目标是京城一个疑似贩卖禁药的小帮派头目。厉千澜记得那份报告:“目标警觉,反跟踪,见习侍卫石勇……殉职。”死因是“经验不足,暴露行迹”。厉千澜批复了抚恤,加倍,并严令加强对新人的实战培训。他当时坐在案后,握着笔的手指很稳,只是批阅完所有相关卷宗后,独自在演武场练刀至深夜。
阿莲,唯一的女孩子,十岁,是被从人牙子手里救下的,瘦得像棵豆芽菜,眼睛却亮得惊人,学东西最快。镜中的她,躺在一间废弃义庄的草席上,七窍流出黑血,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上残留着极度的惊恐。她死于调查一桩“鬼婴索命”的悬案,那是她第一次接触真正涉及邪祟的案件。报告上写:“疑似接触诅咒媒介,魂魄受损,救治不及。”厉千澜亲自验看过尸体,那阴邪的侵蚀痕迹做不了假。他下令彻查诅咒源头,最终捣毁了一个利用婴灵炼邪法的地下教派,主犯被当场格杀。庆功宴上,他滴酒未沾,回到值房,看着桌上阿莲不久前交上来的、字迹工整的《百邪录》抄写本,沉默了很久。
铁头,十四岁,力气最大,饭量也最大,总憨笑着说要当厉大哥一样的英雄。镜中的他,被一具彻底妖化的尸傀撕成了两半,残躯散落在荒郊破庙的泥地里。那是一次围剿尸妖巢穴的联合行动,铁头作为外围警戒。谁也没想到巢穴深处还藏着一具百年尸王,暴起发难,冲破了防线。铁头是距离最近的警戒哨。报告很长,详细分析了尸王实力、战术失误、警戒布置的漏洞。厉千澜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召开了整整三天的战术检讨会,修改了十七条行动规范。铁头的抚恤,他亲自送到了收养他的老铁匠铺,对着那个一夜之间白了头、沉默地打着铁的老匠人,深深一躬。
柱子、小山、晚晚……一个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稚嫩面孔,在镜中重演着他们生命最后的时刻。死法各异,地点不同,但都与他有关——是他将他们从街头、从人贩手中、从灾民营地带回镇魔司,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一套粗浅的功夫,和一个看似光明实则危机四伏的前程。也是他,签署了那些将他们派往危险任务的命令。
镜中的片段开始加速、叠加、循环。孩子们死前的惨状、惊恐的眼神、无声的呐喊(或许有,但镜域中只有寂静),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每一面镜子都是一个拷问的窗口,映照着他冰冷面孔下,那片从未示人、甚至刻意忽视的深海——那里沉没着名为“责任”与“愧疚”的巨石。
“是我……没能保护好他们。”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不是镜域的蛊惑,而是他自己长久以来,在无数个独自面对孤灯审核卷宗的深夜里,反复咀嚼的句子。
他握紧了拳。玄甲手套下的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他们是镇魔司的侍卫,即便是见习,也宣誓过守护苍生、诛除邪祟。伤亡……在所难免。”他试图用理智的、职业的框架去框定这些画面,用多年来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铁石心肠去抵御这情感的冲击。他是厉千澜,镇魔司最年轻的统领,他的信念是以凡人之躯,镇天下邪祟。这条路注定铺满荆棘与牺牲,包括他自己,也包括追随他的人。
但这一次,镜域似乎看穿了他所有坚硬的外壳。画面不再仅仅展示死亡的结果,开始回溯更早的片段——
小石头第一次叫他“厉大哥”时,那笨拙而真诚的笑。
阿莲小心翼翼地将一朵不知名野花放在他案头,又红着脸跑开。
铁头在一次对练中被他轻易击倒,却爬起来眼睛发亮:“厉大哥好厉害!我以后也要这么厉害!”
孩子们围坐在简陋的饭堂里,听他讲早年除妖的故事,眼睛里闪烁着崇拜和向往的光。
他手把手教他们认字、练功、辨识最低等的符箓时,那些仰起的、充满信赖的小脸。
这些温暖的、生动的细节,与后面冰冷的死亡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对比与撕裂感,远比单纯的恐怖更加摧人心肝。
“为什么……”厉千澜听到自己牙关紧咬的声音,“为什么明知这条路危险……还要把他们带进来?就为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还是为了……填补你自己那点可笑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念头?”
愧疚感不再是深海下的暗流,它变成了滔天巨浪,拍打着他理智的堤坝。那些被他用铁律和职责强行压抑的情感,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试图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每一个孩子都在质问他:“为什么是你?为什么给了我们希望,又亲手把我们送上死路?”
镜中的画面开始扭曲,融合。所有孩子的脸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模糊的、哭泣的孩童面容,占据了几乎整个广场的镜面,空洞的眼睛“望”着他,无声地控诉。
厉千澜感到呼吸有些困难。玄甲似乎变得异常沉重,压得他脊梁微弯。他从未如此清晰地面对过自己内心的这道伤疤。他一直以为,加倍抚恤,严查原因,完善制度,用更严苛的训练和更缜密的计划去避免下一次,便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便是他对那些逝去生命最好的交代。
可当这些生命以如此直观、如此密集的方式重新“死”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那些理智的措施,在鲜活的生命消逝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他救不了他们,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派”他们去死的。
“我……错了么?”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钻入他固守多年的信念核心。如果保护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伤害,那么他坚持的“秩序”和“职责”,意义何在?
他单膝跪了下去,不是力竭,而是某种精神上的重压。手撑在冰冷的镜面地面上,触感真实。他低着头,玄盔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只能看到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和微微颤抖的肩甲。
广场上的镜面开始变化,孩童哭泣的面容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镇魔司肃穆的大门,是卷宗库浩瀚的书架,是他每日端坐处理公务的案牍,是京城布防图上一个个被标记的危险点……这些代表着秩序、责任、他毕生信念的东西,此刻在镜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暗的光泽,显得有些冰冷,有些……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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