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客从南来(2/2)

他设法靠近学堂外围。只见年轻学子们进出匆匆,衣着朴素,但精神饱满。他们讨论的不是经义章句,而是“水渠坡度计算”、“律法案例辨析”、“新式织机传动原理”……这些内容让熟读经史的荀恽感到陌生又新奇。学堂门口的布告栏上,贴着近期考核优胜者的名单及事迹,其中不乏寒门子弟,甚至有一名工匠出身的学子因改良了某种工具而受到嘉奖。这一幕,深深刺痛了荀恽因“中中”品第而郁结的心。

他又远远观望了天工院的一处织造工坊。正值工歇,工匠们聚在院中休息,竟有人拿出简易的棋盘对弈,有人讨论着刚才操作中的小改进,气氛轻松。这与荀恽认知中匠户地位低下、沉默劳作的景象迥异。他看到几名看似管事的人与普通工匠同坐交谈,并无高高在上之态。

然而,荀恽也注意到一些细节。工坊墙上贴着生产进度与“贡献点”公示,有些工匠对着榜单指指点点,似乎在争论什么。离开时,他听到两名工匠低声交谈:“……这回考评,老王手艺好,但协作分低,总评反不如小张……”“唉,新规矩复杂,搞不懂。还是以前干多少拿多少明白……”

这话让荀恽心中一动。看来,这看似完美的制度下,也有其复杂的内部规则,并非人人满意。这反而让他觉得真实了些。

进入逐鹿城后,荀恽找了间客舍住下。他变得更加谨慎,每日只是在茶馆、酒肆、书坊等各处闲坐,观察倾听。

他听到了更多。有人称赞新的医馆药价公道,有规矩;有人抱怨新的考核太琐碎,不如以前自在;有商人欣喜于北地毛皮销路好,也有小贩嘀咕某些“官营”货品挤压了他们的利润。他还听到了关于南方战事的议论,关于曹丕称帝的零星嘲讽,以及关于“玄鼎”未来道路的、有时颇为激烈的争辩。

这一切,呈现出一个远比单纯颂扬或贬斥更为复杂、多元、充满内在张力的社会图景。这里的确没有皇帝,没有动不动跪拜的礼仪,没有明目张胆的门第歧视,律法似乎真的在试图平等地约束所有人。但这里也有争吵,有不公的抱怨,有对政策的疑惑,有不同群体间的利益摩擦。

最让荀恽深思的,是他在书坊购得全本《启蒙新篇》及一些后续的政论文章(如徐庶的《法原论》节选)后,挑灯夜读的感受。这些文章,并非简单的煽动,而是试图从历史、人性、实用角度,去论证一种不同于君主专制和门阀政治的可能性。其逻辑之严密,视野之开阔,关怀之深切,远超他之前想象的那些“惑众妖言”。尤其是其中对“法”的推崇,对“公”的阐释,隐隐与他自幼所受儒家“民本”、“王道”思想中某些被现实湮没的部分,产生了共鸣。

然而,理论与现实总有差距。书中的“大同”理想,与他在街市上看到的那些争吵、计算、不满,能完全吻合吗?

这一夜,荀恽站在客舍窗前,望着逐鹿城稀疏却温暖的灯火,心潮起伏。他逃离了那个用“家世”给他贴上“中中”标签的旧世界,闯入了一个宣称“不问出身”的新天地。这里没有他预想的狂热或混乱,而是一种冷静的、忙碌的、在规则下运作的“务实”景象。它不完美,问题不少,但生机勃勃,且似乎……真的在尝试走一条不同的路。

“张明远……徐元直……”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他的游学,或许才刚刚开始。他需要看得更深,想得更透。而他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他的姓氏与身份,恐怕也早已落入某些人的眼中。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即将因他的出现而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