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经验的重量(2/2)
施耐德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这个年轻人有个好习惯:详细记录一切。作战报告、损伤情况、弹药消耗、甚至车组成员的状态观察。在混乱的战争中,记录是维持秩序的一种方式。
“冬季维护,”威廉说,“雪进入履带销孔,夜间冻结后会导致履带板连接处变脆。昨天第三连有辆车因为这个问题在机动时断裂了履带,成了活靶子。”
“每日早晚各检查一次,”我决定,“特别是行动前。还有发动机防冻液,听说后勤部门在尝试新的混合配方,但效果不稳定。我们要自己监测冷却系统温度。”
我们一条条讨论,从炮塔旋转速度到机枪射界盲区,从车内通讯清晰度到成员轮休安排。这些细节枯燥,但在生死之间,它们往往决定差距。
总结接近尾声时,营部通讯员踏着深雪跑来:“冯·穆勒车长,营长紧急会议,十点半在指挥所。”
我看了眼手表:十点零七分。“我马上到。”
站起身时,我最后对车组说:“记住今天总结的每一点。战术上,我们要更不可预测;心理上,承认恐惧但不被支配;机械上,照顾坦克像照顾自己的身体。在斯大林格勒,经验的重量可能比装甲更厚。”
走向指挥所的路上,我穿过一片被雪覆盖的废墟。一堵残墙下,几个步兵正在用缴获的苏联煤油炉加热罐头。他们中的一个我认识——来自第一步兵连的梅耶下士,一个爱笑的小伙子,现在他的脸上只剩下空洞的疲惫。
“情况如何?”我停下问。
他摇摇头,用勺子搅动着罐头里糊状的食物:“昨晚俄国人又发动了四次夜袭。每次都是二三十人,不在乎伤亡,就为了消耗我们的弹药和精力。我们杀了一百多人,但...”他指了指周围稀疏的守军,“我们也有伤亡。而且他们今天还会再来,明天也会。”
“增援呢?”
“听说有一个营正在路上,但要三天后。三天。”他苦笑,“在这座城市,三天够换三批人了。”
我继续前行。指挥所设在一个半地下室里,曾经是百货商店的仓库。进去时,里面已经烟雾弥漫。克劳斯少校站在地图桌前,他的绷带换了新的,但渗出的血迹显示伤势并不乐观。
“情况有变,”他直入主题,没有寒暄,“苏军昨夜成功加强了中央工厂区的兵力。更麻烦的是,他们可能获得了新型反坦克武器。”
他用手指敲了敲地图上的一个区域:“这里,‘红十月’工厂南部。昨天下午,第二装甲连的两辆三号坦克在三百米距离被击穿正面装甲。现场勘查显示,击穿孔直径小于50毫米,但穿深异常。”
室内一片低语。三号坦克的正面装甲在三百米距离被小于50毫米口径的武器击穿?这不符合已知的苏军反坦克武器性能数据。
“可能是新式的57毫米反坦克炮,”第一连连长猜测,“我们情报提到过他们在开发。”
“或者是被帽穿甲弹技术的改进,”另一人说,“俄国人从租借法案中获得了一些英国技术。”
克劳斯少校等讨论平息后继续说:“不管是什么,这意味着我们现有的坦克在面对这种武器时,连合理距离内的正面交火都不再安全。司令部命令,所有装甲单位立即调整战术:避免正面强攻,更多利用废墟掩护侧面和炮塔,优先使用步兵和炮兵削弱反坦克火力后再推进。”
他环视我们这些车长:“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撤退,但这不是。这是在适应。斯大林格勒在改变战争规则,我们也要改变。昨天的迂回包抄失败了,但我们必须继续尝试新方法,因为旧方法正在失效。”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还有一件事。从国内来的消息...不太乐观。北非局势吃紧,高加索方向推进受阻。我们这里获得的补给和增援...可能会进一步减少。”
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更少的燃料,更少的弹药,更少的替换零件,更少的援军。而苏军,正如那五艘鱼雷艇所证明的,似乎有无限的兵力可以投入这座绞肉机。
会议结束后,我留在最后。克劳斯少校叫住我:“卡尔,你的车组昨天表现出色。在那种情况下救回哈特曼车组,不是每个车长都会做的选择。”
“他们也是装甲兵,”我简单回答,“不能丢下他们。”
他点点头,揉了揉受伤眼睛上方的额头:“你车上的年轻炮手...埃里希·沃尔夫,是吧?有人注意到他的射击精度。营部考虑将他作为狙击炮手培养,专门对付敌军反坦克炮和观察哨。”
我感到一丝复杂的情绪——骄傲,但也有担忧。“他很有天赋,但还很年轻。斯大林格勒对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负担很重。”
“对所有年轻人都重,”少校叹了口气,“但战争不等人。下次作战,我会给你分配一些特定目标。测试一下他的能力。”
“明白。”
走出指挥所,雪还在下。我抬头望着灰白的天空,雪花落在脸上,瞬间融化。在斯大林格勒,连雪都是矛盾的——它如此洁净,却落在这座如此污秽的城市;它如此温柔,却伴随着如此残酷的战争。
回到坦克旁,车组已经完成了维护工作。威廉在检查履带,埃里希在调整炮镜,约阿希姆在整理弹药架,施耐德在测试无线电。他们在做自己该做的事,像精密机器的零件。
“新命令?”威廉问,没有抬头。
“战术调整。更多掩护,更少正面强攻。还有...”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不说埃里希可能被特别指派的事,“可能有新任务。”
埃里希敏锐地看了我一眼,但没追问。
我爬进炮塔,坐在车长位置上。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熟悉的气味——机油、金属、汗液、烟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钢铁外壳,我们的移动坟墓。
车外,斯大林格勒的雪继续下着,试图掩盖这座城市的伤痕。但有些东西是雪无法掩盖的:炮弹的呼啸,士兵的呐喊,坦克的轰鸣,以及那持续不断、永不停止的战争脉搏。
我们总结了战术、心理和机械经验,我们调整了方法,我们做好了准备。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在斯大林格勒,准备永远不够。因为这座城市只有一个经验要传授:生存本身,就是一场不断失败但必须继续的战斗。
发动机启动,低沉轰鸣。明天还有战斗,后天也是,直到战争结束,或者我们结束。
在这座白色的钢铁坟场里,经验的重量,就是我们还能携带的全部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