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罗蕾莱的阴影(2/2)
约阿希姆终于撬下来一大块冻土,顺手丢在雪地上。他直起身,搓了搓红肿的手,朝我和威廉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在我胸前停留了一瞬。他大概也猜到了信的内容。这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儿子,他会怎么想?荣誉?他家里还有父母和两个妹妹,上次来信说土豆收成不好,配给不够。一纸勋章寄回去,能换土豆吗?
埃里希则更专注地看着炮管本身,手指虚虚地拂过冰冷的金属,像是在检查,又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依赖。他还太年轻,或许还没完全学会把荣誉和生存截然分开。
威廉不再冷笑,只是低头更加用力地擦拭着那些早已锃亮的操纵杆。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也显得格外疲惫。我们认识太久了,从波兰的尘土,到挪威的峡湾寒雨,再到如今这无边无际的俄罗斯冻原。有些话,不用说。
寂静又笼罩下来,只有风的嚎叫和雪粒刮擦装甲的声响。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白色喧闹中,记忆却像狡猾的幽灵,钻过一切屏障,悄然而至。
不是关于这枚崭新的、还未到手的铁十字。而是关于另一枚,或许更早,也更沉重。关于另一辆坦克,另一个名字。
艾玛2。我们那辆老旧的二号坦克。波兰。阳光很好,尘土飞扬。奥托·舒尔茨,我们第一任炮手,也是装填手,来自鲁尔区,说话带着浓重口音,爱笑,才十九岁。他总说等打完仗,要回去继承家里的小五金铺,然后把隔壁面包房的姑娘娶回家。
那枚反坦克炮弹的破片击中他时,声音并不太响,至少淹没在发动机和爆炸的轰鸣里。但那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和另一种无法形容气味的液体,猛地溅在我侧脸上,溅在冰冷的观察窗边缘,溅在艾玛2简陋的内壁上。那不是水,比水粘稠得多。奥托甚至没叫一声,就那样软倒下去,年轻的眼睛还睁着,望着波兰九月的天空,却什么也映不出来了。他倒下的地方,很快被从他身体里涌出的东西浸透。
我们后来把他埋在了路边一棵橡树下。威廉用刺刀在树干上刻了个粗糙的十字。没有牧师,没有国旗,只有我们几个,满身油污和硝烟,沉默地铲土。他的那枚铁十字勋章——如果当时有的话——会和他一起埋进波兰的土地里吗?还是寄回鲁尔区,交给那个再也等不到儿子归来的五金铺老板,和那个再也等不到新郎的面包房姑娘?
“车长。”保罗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一丝迟疑,打断了我的恍惚。“收到连部通知,明天可能有一次连级规模的侦察行动,方向东北。要求我们做好出动准备。”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准备?检查弹药,清点所剩无几的油料,给机枪上油,确保电台电池……还有,把这块铁十字勋章的通知书收好,别弄丢了。毕竟,这也算是“财产”。
我抬头,望向东北方。那里是更深的雪原,更密的森林,以及潜伏其中的、看不见的敌人。t-34,反坦克炮,神出鬼没的狙击手,还有那些恨我们入骨的游击队员。他们不会在乎我口袋里有没有嘉奖令。
约阿希姆和埃里希结束了工作,爬进坦克,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发动机余热带来的暖意。保罗摘下了耳机,揉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威廉终于丢开了那块抹布,双手拢在嘴边呵气,目光投向外面无尽的风雪,又似乎穿透了风雪,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我从指挥塔缩回身子,盖上了舱盖。噪音被隔绝了一些,但寒意依旧。在彻底合拢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外面那片荒芜的、被白色统治的世界。
新的铁十字勋章会发下来,或许就在下一次补给到达的时候——如果补给还能到达的话。它会闪闪发光,冰凉的金属表面映不出我们沾满油泥的脸,也映不出身后这片吞噬了太多生命的土地。它会是一块精致的、有分量的金属片。
而奥托,还有无数像奥托一样,长眠在从波兰到挪威,再到这片广袤冻土之下的人们,他们再也看不到任何光亮了。无论是勋章虚假的反光,还是家乡清晨真实的太阳。
风雪依旧。明天,我们将驶向东北。驾驶着“莱茵女儿”,带着不足的油料,有限的弹药,一纸轻飘飘的嘉奖,和一身洗不掉的、属于东线寒冬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