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冰冷的算术(2/2)
“但我们必须移动,”威廉指出,“苏军在推进,停留意味着被包围。”
卡尔沉默地看着这份清单。作为车长,他必须做算术:如果发生中等强度战斗,机枪弹可能在一小时内耗尽;穿甲弹只够对付三个装甲目标;燃料只够行驶约四十公里;食物只够维持基本生存热量。
“重新分配,”他最终下令,“从今天起,每日口粮减半。威廉,计算最省油的行驶方式。埃里希,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不准开火。韦伯,每发炮弹都要精确记录使用原因。”
我们默默执行。韦伯将弹药重新装车,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些炮弹是易碎的瓷器。威廉调整了发动机怠速,降低了百分之二十——这会减少功率,但节省燃料。埃里希在瞄准镜旁贴了一张纸条:“三发。珍惜。”
上午九点,后勤军官终于出现了。不是亲自来,而是派了一辆摩托车通讯兵。年轻的通讯兵递上一份打印的物资分配表,纸张在寒风中脆得像干树叶。
卡尔扫了一眼,脸色变得严峻。“解释一下,”他指着表格上的数字,“为什么我们排只分到十升柴油和五十发机枪弹?”
通讯兵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所有单位都减半了,少尉。运输车队昨天在途中遭遇空袭,损失了八辆卡车。铁路线被游击队破坏,维修需要至少三天。”
“空袭?”我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苏联空军?”
“是的,”通讯兵点头,“伊尔-2攻击机,还有米格战斗机护航。我们的me-109大部分被调往南线,这里……制空权不再完全属于我们了。”
这个消息比补给短缺更令人不安。制空权的丧失意味着更多:补给线更脆弱,机动更危险,士气更受打击。闪电战的三要素——装甲突击、空中支援、快速补给——已经全部失效。
“食物呢?”埃里希问,“我们两天没收到正经食物了。”
通讯兵摇头。“食物运输优先级排在弹药和燃料之后。建议……建议从当地获取。”
“当地?”威廉冷笑,“看看周围。村庄被摧毁,农田被烧毁,平民要么逃走要么躲藏。‘从当地获取’就是偷窃或抢劫的代名词。”
通讯兵没有反驳。他只是站在那里,等待我们签字确认收到这份可笑的分配表。卡尔签了字,手在颤抖——可能是寒冷,也可能是愤怒。
通讯兵离开后,我们围坐在坦克旁,分享早晨的口粮:每人八十克硬面包,一片油脂,一口代用咖啡。我们像举行某种宗教仪式般缓慢进食,让每一口在口中停留尽可能长的时间。
“我在想,”韦伯突然说,声音很轻,“如果我们在学校做一道算术题:一辆坦克需要多少补给才能维持战斗状态?答案会有公式,有变量,有理论值。但现实中……”他指着地上稀少的物资,“现实中是这些。”
“现实中还有别的变量,”埃里希说,“寒冷让燃料消耗增加百分之三十,让士兵需要更多热量,让机械更容易故障。这些在公式里吗?”
“在苏军的公式里可能在,”威廉平静地说,“他们是主场作战。他们的补给线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长,他们的士兵有冬装,他们的坦克设计考虑了这里的冬天。”
“所以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算术的对抗,”卡尔总结,“我们的算术错了。我们计算了距离,但没计算俄罗斯的纵深;计算了兵力,但没计算冬天的代价;计算了胜利的速度,但没计算失败的可能性。”
下午,我们进行了燃料转移。从分配到的十升柴油中,威廉小心翼翼地倒出五升加入油箱。剩下的五升,他装进一个单独的罐子。“应急储备,”他解释,“如果完全没油,这五升可能够我们启动引擎,移动到下一个据点。”
“如果下一个据点也没有油呢?”韦伯问。
威廉看了他一眼。“那就结束。”
没有戏剧性,没有悲壮,只是简单的事实:没油的坦克是二十五吨的钢铁棺材,在俄罗斯的冬天里,棺材里的人会在一夜之间冻死。
傍晚,我们听到了引擎声——不是坦克,而是飞机。从东方飞来,高度很低。我们最初以为是德国飞机,但当它们接近时,我们看到了轮廓:粗短的机身,装甲的机腹,机翼下挂载着火箭弹。
伊尔-2攻击机。三架。
它们没有攻击我们——我们太微不足道了。它们飞向西方,朝着德军后方补给线方向。不久后,远处传来了爆炸声,沉闷而连续。
“他们在炸我们的补给车队,”保罗从电台位报告,他刚刚监听到一段混乱的通讯,“第六补给纵队在k-7区域遇袭,损失不明。”
“所以明天我们的配给会更少,”埃里希说,“或者没有。”
这就是补给的恶性循环:越需要,越短缺;越短缺,战斗力越下降;战斗力越下降,防线越脆弱;防线越脆弱,苏军推进越快;苏军推进越快,补给线越危险;补给线越危险,补给越少。
天完全黑下来时,卡尔做出了决定。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等待补给,”他说,“明天清晨,我们向西转移十五公里,到下一个预定集结点。那里可能情况好些。”
“可能,”威廉重复这个词,“也可能更糟。”
“但留在这里确定会变糟,”卡尔说,“移动至少给了我们可能性。”
我们开始准备夜间转移。威廉检查了履带——昨天修理的部分勉强坚持着。埃里希校准了瞄准镜,虽然他知道可能没有机会使用。韦伯重新整理了弹药架,确保在颠簸中炮弹不会松动。我更新了地图和日志。
深夜,在其他人尝试休息时,我坐在车长座位上,用冻僵的手记录:
“1941年12月10日,橡树集结地。补给危机从理论变成了具体的、可触摸的、可计数的现实。三发穿甲弹,五发高爆弹,二百一十七发机枪弹,八十五升柴油,够五个人吃一天半的食物。这就是‘莱茵姑娘’车组现在拥有的一切。苏军开始争夺制空权,伊尔-2攻击我们的补给线,这意味着明天、后天、大后天,情况只会更糟。盗窃在自己人之间发生,这是纪律崩溃的开始。韦伯说这是算术问题,他是对的。我们计算错了战争的公式,现在在用生命偿还计算错误带来的赤字。寒冷让一切变得更加昂贵:启动引擎需要燃料,保持体温需要食物,维修装备需要零件,而所有这些都在减少。明天我们将转移,不是进攻,不是撤退,只是移动——从一个匮乏的地方到另一个可能更匮乏的地方。因为停留意味着等死,移动意味着推迟死亡。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战争:不是为胜利而战,是为推迟失败而战;不是为征服而战,是为多活一天而战。弹药、燃料、食物——这些冰冷的数字,现在决定着我们的生死和灵魂的重量。”
我合上笔记本,把它塞进大衣内侧。外面,寒风呼啸,像无数灵魂在旷野中哀嚎。
明天我们将移动。带着三发穿甲弹,五发高爆弹,二百一十七发机枪弹,八十五升柴油,和够吃一天半的食物。
还有五条命,五个冻伤的灵魂,在俄罗斯的冬天里,继续这场已经输掉的战争的冰冷算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