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拒绝苏醒的钢铁(2/2)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但也许有效。五个人,推一辆二十五吨的坦克。

我们在坦克后方站成一排,肩膀抵着冰冷的装甲。威廉在驾驶舱控制方向。

“一、二、三——推!”

我们齐声发力,肌肉绷紧到极限。坦克纹丝不动。履带冻结在地面上,与冻土牢牢粘在一起。

“再来!”

第二次,第三次。到第四次时,我感觉肩膀快要脱臼,肺部像烧着一样疼痛。但坦克移动了——仅仅几厘米,但确实移动了。

“有效果!继续!”

我们推了十分钟,坦克移动了大约半米。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呼出的白雾在脸前凝成冰晶。

“现在再试手摇启动。”威廉喘着气说。

这次,弗兰茨转动摇柄时,阻力似乎小了一些。他咬牙坚持,一圈,两圈,三圈……到第十圈时,威廉在驾驶舱里喊道:“有压缩了!继续!”

第十五圈。引擎内部传来一声轻微的“噗嗤”声——燃油喷入气缸的声音。

“准备启动!所有人回到车内!”

我们挣扎着爬回各自的岗位。威廉踩下油门踏板,按下启动按钮。

启动马达再次呻吟,但这次声音更有力。引擎发出几声咳嗽般的爆响,排气管喷出一团黑烟,然后——奇迹般地——持续运转起来。

低沉的轰鸣声在清晨的寒冷空气中回荡,对我们而言,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引擎运转,但怠速不稳,”威廉盯着仪表盘,“油压过低,水温表指针完全不动。”

“让它怠速运转十分钟,预热。”

这十分钟里,我们检查了其他系统。炮塔旋转:液压油太稠,转动缓慢但尚可使用。火炮俯仰:同样困难。电台:电池电量低,只能进行短距离通讯。

最令人担忧的是瞄准镜。埃里希发现瞄准镜内的防冻液出现了微小气泡——低温导致液体收缩,留下了空隙,会影响瞄准精度。

“需要校准,”埃里希说,“但我需要稳定的平台和已知距离的参照物。”

“等天亮些,用远处那棵树作为参照。”我说。

天色渐亮。当我们终于完成所有检查时,已经是上午七点四十分。启动坦克花了我们近两个小时,消耗了宝贵的酒精燃料,以及每个人大量的体力和热量。

“今天还能执行任务吗?”保罗问,他的嘴唇因为寒冷而发紫。

“必须执行。”我说,但内心怀疑。我们每个人都冻得发抖,手指不灵活,反应迟钝。在这样的状态下,面对苏军的防御工事,生存几率会大大降低。

就在这时,营部的命令通过电台传来:“因普遍存在的机械故障和严寒,今日所有进攻行动暂停。各单位进行防御性巡逻和装备维护。”

暂停。这个词在这一刻听起来像赦免。

但我们并没有真正的休息。施密特上尉补充命令:“利用停火时间,所有装甲单位必须完成防冻措施:更换冬季润滑油,检查防冻液,确保至少三分之二的车辆处于可随时启动状态。”

这意味着工作,在严寒中的艰苦工作。

我们排的三辆坦克中,只有“莱茵女儿”成功启动。另一辆四号f2的电池完全失效,需要从我们这里借用备用电池——如果我们有的话。第三辆三号坦克的情况更糟:它的变速箱油完全凝固,需要拆卸加热,这在前线条件下几乎不可能完成。

上午,威廉带领我们进行维护。我们从后勤部门领到了少量冬季润滑油——远不够三辆坦克使用。我们决定优先保证“莱茵女儿”,因为它是我们排唯一的长管火炮坦克。

更换润滑油的过程是另一种折磨。金属工具在零下十几度中像冰块一样粘手,拧开油底壳螺栓时,威廉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暴露而变得苍白僵硬。当黑色的夏季润滑油流出时,它稠得几乎像沥青。

“这种东西在冬天就是毒药,”威廉说,他的声音因为寒冷而发颤,“它会堵塞油路,磨损轴承,最后让整台发动机报废。”

我们灌入冬季润滑油——颜色更浅,质地更稀薄。然后检查冷却系统:防冻液浓度不足,有冻结风险,但我们没有更多的防冻剂可以添加。

“如果发动机过热怎么办?”弗兰茨问。

“那就祈祷吧,”威廉面无表情地说,“祈祷我们在发动机冻结之前先找到暖和的地方。”

中午,我们得到了一顿热食——如果“热”这个词还适用的话。汤在从炊事点送到我们位置的过程中已经半凉,表面的油脂凝结成白色斑点。但至少它是液体,能暂时温暖内脏。

吃饭时,我们围在坦克引擎舱盖旁,利用排气管的余温。埃里希盯着东方——莫斯科的方向。

“你们说,”他轻声问,“苏联人的坦克也会这样吗?在早上启动不了?”

“他们的坦克设计考虑了俄罗斯的冬天,”威廉回答,“t-34有更大的间隙,更适合低温。而且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有更好的后勤。”

“所以不公平。”弗兰茨嘟囔。

“战争什么时候公平过?”威廉反问。

下午,我们进行了瞄准镜校准。埃里希选择了八百米外一棵孤立的桦树作为参照,用火炮进行试射——昂贵的校准方式,但唯一可靠的方法。三发炮弹后,他满意地点头:“现在可以了。误差在半米内。”

代价:消耗三发高爆弹,我们的弹药储备又减少了。

傍晚,气温开始再次下降。天气预报说今夜可能降至零下二十度。我们收到了第二批冬装——每人一件薄棉袄,质量粗糙,但总比没有强。没有手套,没有毛皮靴,没有适合坦克乘员的连体防寒服。

“这是给步兵的,”威廉检查着他的棉袄,“在坦克里没用。一出汗就会结冰,反而更糟。”

但我们还是穿上了。薄薄的棉花提供的心理安慰大于实际保暖效果。

夜幕降临前,我检查了全排状况:一辆坦克完全无法使用,一辆勉强可用,只有“莱茵女儿”处于战备状态。人员方面,三人出现轻度冻伤——包括威廉的右手食指和我的左耳。医疗兵给了我们一点药膏,但警告说如果继续暴露,情况会恶化。

那天夜里,我在冰冷的笔记本上写道:

“1941年11月7日,239高地。今天没有与敌人交火,但我们输掉了一场与自然的战斗。启动坦克花了两个小时,消耗了宝贵资源,几乎耗尽我们的体力。寒冷不再是环境,而是主动的敌人,它让机械失效,让身体僵硬,让意志消磨。我们穿着不合适的冬装,守着半瘫痪的装备,面对一个已经做好冬季战争准备的敌人。莫斯科的灯光在寒夜中仿佛更远了,不是因为距离,而是因为我们越来越难以向它移动。今天唯一的教训是:在俄罗斯的冬天,生存本身就成了战斗。而我们才刚刚进入十一月。”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抬头看向车外。威廉正在用冻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燃最后一支烟。火光短暂照亮他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听天由命的平静。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在零下二十度的寒夜中,在莫斯科外围的冻土上,在拒绝苏醒的钢铁怪兽体内,有些东西不需要语言。

我们活着。今天,这已经足够了。

至于明天——明天会有新的寒冷,新的故障,新的战斗。但那是明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