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山雨欲来,主动蛰伏(1/2)

第五卷

清明刚过,谷雨未至。

四合院里的老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细小的叶片在四月的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阳光透过稀疏的叶隙洒下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暗暗,晃晃悠悠。

林修远站在自家屋门口,手里端着刚沏的茶。

搪瓷缸子有些烫手,缸壁上印着“劳动光荣”四个红字,边角处的搪瓷已经磕掉了几块,露出底下灰黑色的铁胚。茶叶是父亲厂里发的劳保茶,不是什么好茶,碎叶子多,但冲得浓,喝起来苦后回甘。

他抿了一口,目光落在院墙上。

墙上贴着一张新标语,浆糊还没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标语是白纸黑字,写得方方正正:“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墨迹很新,应该是昨天居委会刚贴的。

不止这一张。

从四合院门口到胡同口,一路的墙面上都贴满了。有的红纸,有的白纸,字体各异,内容大同小异。风吹日晒,有些已经卷了边,浆糊开裂,纸角在风里啪嗒啪嗒地响。

林修远看着那些标语,眼神平静,但握着搪瓷缸子的手紧了紧。

茶水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茶叶特有的微苦香气。他能闻到空气里别的味道——胡同口煤铺新到的蜂窝煤的煤烟味,隔壁贾家正在熬药的苦味,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广播声。

广播是从街道办的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些失真,咝咝啦啦的,但内容听得很清楚:“……坚决贯彻总路线精神……大跃进是历史的必然选择……”

林修远又抿了一口茶。

烫,苦,但醒神。

他把最后一点茶喝完,转身回屋。屋里,母亲李秀兰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服,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父亲林建国还没下班,妹妹晓月在里屋写作业,能听见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林修远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把搪瓷缸子放在桌上,缸底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咔”一声。

“妈,”他开口,声音很平,“晚上爸回来,咱们开个会。”

李秀兰抬起头,手里的针线停了一下:“开会?什么事?”

“有点事要说。”林修远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一份《北京日报》。报纸是昨天的,头版头条是醒目的标题,配着一张热火朝天的生产照片。

李秀兰看了儿子一眼,没再问,继续低头缝补。但针脚明显慢了,心思不在这头。

林修远翻开报纸。

第二版,第三版,第四版……满篇都是“跃进”“高产”“放卫星”。数字一个比一个大,语气一次比一次激昂。他看得很仔细,但眼神没有波动,像在看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只有翻到第六版右下角时,他的目光停了一下。

那里有一则很小的简讯:“我市轻工局农机项目组调整工作部署,部分长期项目暂缓,集中力量保障重点生产任务。”

没有提具体哪些项目,没有说什么时候恢复,就这么一句话,轻描淡写。

林修远合上报纸。

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点,照在桌面上,把报纸映得发白。光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缓慢,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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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林建国回来了。

他推着自行车进院,车把上挂着的帆布工具包沉甸甸的,随着脚步一晃一晃。包上沾着油污,边缘已经磨得发白。进门时,他的脸色不太好,眉头皱着,像有什么心事。

“爸,吃饭了。”林修远说。

饭桌已经摆好。白菜炖粉条,二合面窝头,一碟腌萝卜,还有一小碗中午剩下的炒鸡蛋——李秀兰特意热了给丈夫补补。简单的饭菜,冒着热气,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一家四口围桌坐下。

林建国端起碗,却没立刻吃,而是先喝了口热水。水有点烫,他“嘶”了一声,放下碗,看着儿子:“你要开会?什么事?”

林修远没直接回答,先给父亲夹了块鸡蛋:“爸,您先吃,吃完说。”

林建国看了儿子一眼,没再问,低头吃饭。但吃得很慢,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秀兰和晓月也没说话,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能听见胡同里有人走过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广播声——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时间。

吃完饭,晓月收拾碗筷去厨房洗。李秀兰给丈夫和儿子各倒了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在桌边坐下。

“说吧。”林建国点了根烟,烟雾在灯光下缓缓升腾。

林修远从书包里拿出那份报纸,翻到第六版那则简讯,推给父亲。

林建国接过,凑到灯下仔细看。他的眼睛有些花了,看小字费力,眉头皱得更紧。看完,他沉默了几秒钟,把报纸放下。

“你们那个农机组,要停了?”他问,声音有些沉。

“不是全停,但重点会转移。”林修远说,“周局长今天找我们开了个短会,说接下来一段时间,要集中力量搞‘见效快’的项目。脱粒机这种需要长期调研、反复测试的,先放一放。”

“放一放是放多久?”

“没说。”

林建国深吸一口烟,烟雾从鼻孔喷出来,在灯光下盘旋。他的脸在烟雾里有些模糊,但眼神很清晰——那是一种工人特有的、直面现实的眼神。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林修远端起茶杯,没喝,只是握着。瓷杯的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手心,很实在。

“我想主动申请,暂时退出项目组。”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晰。

屋里安静了一下。

李秀兰的手抖了抖,茶杯里的水晃出来一点,洒在桌上。她赶紧用抹布擦,但动作有些慌。

“退出?”林建国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灭,“你好不容易进去的,周局长那么看重你,为什么要退出?”

林修远看着父亲的眼睛:“爸,您今天在厂里,是不是也遇到事了?”

林建国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你小子,眼睛真毒。”

他重新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才缓缓说:“厂里今天开了动员大会。要求各车间‘破除保守思想’,‘敢想敢干’。我们技术科接了个任务——把一台老冲床的加工效率,从每小时三十件,提高到六十件。”

“怎么提高?”

“改设备,改工艺,改操作。”林建国吐出一口烟雾,“领导说,别人能‘放卫星’,我们也能。让我们一周内拿出方案,一个月内见效。”

他说得很平淡,但林修远能听出话里的沉重。一台用了十几年的老设备,要效率翻倍,这不是技术问题,是……

“您觉得能做到吗?”林修远问。

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科学有科学的规律。设备有设备的极限。硬要改,不是不行,但可靠性、安全性、寿命,都要打折扣。甚至可能……”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林修远点点头:“所以,爸,您明白我为什么要退出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农机设计,尤其是我们想做的那些真正适合农村的机器,需要耐心,需要反复试验,需要尊重客观规律。但现在这个氛围……恐怕不允许我们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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