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暖冬家宴(2/2)

父亲抿了一口酒,满足地哈了口气,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舒坦!儿子好了,比啥都强!这心里头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他放下酒杯,大手一挥,带着一家之主的豪迈气魄。

“所以啊,这个寒假,”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咱家就一个方针——玩儿!彻底放松!学习的事儿,年后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本钱养足了,才能打硬仗!”

“老陈!”母亲立刻放下酒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筷子差点敲到碗沿,“你这叫什么话!小羽落下了多少功课?尤其是数理化!晓晓好不容易帮他补上来一点,这寒假要是一点不学,全忘光了,开学怎么跟得上?还中考不考了?这可是人生的关键一步!”

她转向我,语气瞬间变得不容置疑,带着母亲的威严:“小羽,听妈的!该休养休养,但每天上午,精神头最好的时候,必须看书!把晓晓给你整理的那些宝贝笔记,好好过几遍!温故知新!”

父亲又自己干了一杯,借着酒劲儿跟母亲杠了起来(这叫酒壮怂人胆),像个不服输的老小孩儿:“哎我说孩儿他妈!张主任都说了要静养!要静养!你让他看书,那不费脑子吗?费脑子不就影响恢复吗?我看啊,就该彻底放松!钓鱼、下棋、听听音乐,多好!晓晓!”

他企图拉拢关键盟友,转向晓晓,眼神充满期待:“你说,叔叔这话在不在理?是不是该好好玩?”

晓晓正跟一块带鱼奋战,鱼肉酥脆,她小口咬着,突然被点名,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看看父亲那“寻求支持”的热切眼神,又看看母亲那“你敢乱说试试”的警告目光,最后狡黠地落在我身上,抿着嘴,露出一个古灵精怪的笑容:“叔叔说得对!身体要紧!恢复期嘛,心情愉悦最重要!”

她话锋一转,冲我眨眨眼:“不过嘛……阿姨说得也对,功课确实不能全丢光,不然开学两眼一抹黑,孙老师那老花镜片后面射出的‘死亡凝视’,羽哥哥你肯定扛不住!”

她做了个夸张的害怕表情,逗得母亲噗嗤一笑。

“所以,”晓晓清了清嗓子,一副“我有个绝妙主意”的表情,“折中!取其精华!羽哥哥!”

她冲我扬扬下巴,像个小老师布置作业:“你就每天……嗯……看会儿语文书?背背古诗词?那个不费脑子,还能陶冶情操,就当休息大脑了!数理化嘛……暂时放放?怎么样?我这主意是不是两全其美?”她得意地扬起了小脸,等着夸奖。

“嘿!你这丫头!小滑头!两头不得罪啊?!”父亲被她的“和稀泥”战术气笑了,指着她直摇头,“跟你孙老师学的吧?太极打得挺溜啊!”

“我看晓晓这主意挺好!”母亲立刻表示高度赞同,脸上笑开了花,“劳逸结合!松弛有度!小羽,听见没?就按晓晓说的办!每天上午背两首诗,看看优美散文,下午就彻底自由活动!”

她成功地把“学习任务”压缩到了最小范围,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我看着饭桌上这仨“斗法”,父亲的“放纵派”,老妈的“鸡学派”,晓晓的“和稀泥派”,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心里又是好笑,又像被冬日暖阳烘烤着,暖洋洋、软乎乎的。

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军大衣纽扣上那枚小小的紫藤平安符,温润的玉珠触感传来,仿佛还带着晓晓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气息。

窗外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照进来,暖融融地铺在铺着旧塑料布的饭桌上,油亮的红烧肉、金黄的带鱼、翠绿的白菜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也把一种踏实安稳的暖意,厚厚地铺在了我的心上。

这感觉,真好。连那碗青菜粥,似乎都顺眼了些。

“行行行!我听组织的!少数服从多数!”我笑着举起双手投降,一副“我认栽”的表情,“上午看会儿语文,背背诗,下午就彻底放羊,当个快乐的牧羊人!晓晓!”

我转头看向她,眼神带着“求助”:“你得监督我!我怕我意志力不够坚定,下午一放羊就撒丫子跑没影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晓晓拍着胸脯保证,一脸“重任在肩”的使命感,大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保证完成任务!上午背诗,下午……嗯,我可以来陪你下跳棋!或者给你讲讲学校里的新鲜事儿!”

她又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酸脆爽口,吃得津津有味,腮帮子一鼓一鼓。

饭桌上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像煮沸的开水。

爸妈和晓晓聊着过年准备买什么年货,油田今年发了多少斤带鱼、几桶油,春节灯会听说今年扎了个巨大的蟠龙灯……父亲几杯“卧龙玉液”下肚,嗓门更大了,红光满面,开始讲他年轻时在井队上的“光辉岁月”。

“嘿!你们是不知道,有一回下大雪,井架子都冻住了,我们班长,就那个‘李大炮’,愣是脱了棉袄,光着膀子拎着开水壶往上浇!那热气儿一碰到冰,滋啦一声,白烟直冒!那场面,啧啧……”

父亲比划着,唾沫星子差点飞到带鱼盘子里:“结果浇了没两壶,他自己冻得直打摆子,鼻涕流得老长!哈哈哈!”

“哈哈哈!叔叔,那后来呢?井开了吗?”晓晓听得入神,笑得前仰后合,橘子汽水都差点呛着。

“开个屁!”父亲大手一挥,带着酒后的豪迈,“后来还是技术员老张头有办法,弄了点工业酒精喷上去,才化开的!李大炮白挨冻了!哈哈哈!” 他自己也笑得直拍大腿。

母亲不停地给晓晓夹菜,红烧肉、腊肉、带鱼,碗里堆得像一座色彩诱人的小山:“晓晓,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学校肯定吃不好!尝尝这个腊肉!阿姨自己腌的,用果木熏的,香着呢!”她看晓晓的眼神,简直像看亲闺女。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我的“养生粥”,看着晓晓被爸妈逗得眉眼弯弯,笑声清脆得像银铃,脸颊因为喝了点汽水,更显得红润饱满,像熟透的水蜜桃,心里那点对红烧肉的怨念,不知不觉就被一种更饱满、更踏实的暖意取代了,像温水一样慢慢浸润了整个胸腔。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她身上,把她柔软的齐耳短发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那枚系在我纽扣上的紫藤平安符也在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梦幻般的紫色光晕,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守护符。

就在这暖意融融、欢声笑语几乎要溢出整个房间,连窗台上的水仙花都似乎被感染,悄悄吐出了嫩黄的花苞,散发出幽幽的冷香,混着饭菜香、酒香,交织成这个腊月里最踏实的年味时,我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母亲。

她正笑着听父亲高谈阔论“李大炮”的糗事,手里拿着块抹布,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早已被她擦得光洁无比、几乎能照出人影的桌面。

只是那笑容,在某个瞬间,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像流畅的乐曲中一个不易察觉的、短暂的休止符。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飘忽,越过了热闹的饭桌,飘向了窗外。

窗外,小院里未化的积雪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白得刺眼,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

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光秃秃、缠绕着枯藤的藤萝架上跳跃,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啄食着不知哪里来的草籽。

母亲望着那片刺目的白和寂寥的枯藤,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沉甸甸的忧虑,像平静湖面下倏忽游过的一道暗影,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阳光造成的错觉。

她很快收回目光,脸上的笑容重新绽开,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又热情地拿起公筷招呼晓晓:“晓晓,别光听你叔叔瞎白话,快,尝尝这个醋溜白菜!阿姨特意多放了点醋,开胃!”

“嗯!谢谢阿姨!真好吃!酸酸脆脆的!”晓晓毫无所觉,吃得一脸满足和幸福,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丝忧虑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我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是阳光太晃眼了吗?还是……母亲在担心我回学校后跟不上紧张的复习?或者,是别的什么事?

我低头搅了搅碗里所剩无几、已经凉透的粥,心头那翻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暖意里,莫名地,悄悄地,掺进了一粒微小的、沉甸甸的沙粒。它悄无声息地落下去,带着一丝凉意,坠在暖流的深处。

暖融融的家宴还在继续,父亲的井队故事讲到了新篇章,晓晓的笑声依然清脆。

窗台上的水仙,那嫩黄的花苞又悄悄绽开了一点,幽香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