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暖阳归途(2/2)
俊华啊,开车的欧阳叔叔慢悠悠开口,声音里带着长辈看小辈胡闹的笑意,像一杯温吞的老酒,你小子这张嘴呀,就是贫。不过晓晓说得对,小羽现在啊,是重点保护对象,可得照顾好喽!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温和,小羽啊,回家后,要谨遵医嘱!不让吃的坚决不能吃,不让做的坚决不能做,多休息,才能好的快!
母亲立刻像被按下了开关,接过话茬,如数家珍,语气带着一种刚从特级护理速成班以优异成绩毕业的严谨和权威:欧阳兄弟,医生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出院头一个月,那是顶顶要紧的关口!饮食必须低脂!清淡!忌油腻!忌高蛋白!鸡蛋、牛奶、豆制品,通通不行!大鱼大肉?更不能沾!……
副驾驶上欧阳俊华听得瞠目结舌,当听到最后我妈那句只能吃点米汤,煮得稀烂没魂的面条,还有剁得碎碎、煮得糊糊的菜叶子时,他整个人已经像被戳破的皮球,彻底瘫陷在宽大的座椅里,一脸的生无可恋的样子,仿佛被宣判终身不得吃肉的是他自己。
老天爷……佛祖……耶稣圣母玛利亚……欧阳俊华终于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痛苦地用两只大手捂住了自己平坦厚实的肚子,好像那里正遭受着酷刑,米汤?烂面条?菜糊糊?这跟直接喂兔子啃草有啥区别?
他猛地扭过头,用看烈士般悲壮的眼神盯着我:莫羽兄弟!你这以后的日子可咋熬啊?我光听着,就觉得嘴里能淡出一只布谷鸟来啦!这简直是当代十大酷刑之首!比楚霸王罚咱们抄一百遍《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外加绕操场跑二十圈还残忍一百倍!
去你的!哪儿那么夸张!晓晓又瞥了他一眼,但自己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泄露了一丝笑意,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无肉不欢,整个一移动的饭桶?羽哥哥这是为了养身体!医生的话必须严格执行!一点儿折扣都不能打!对吧,羽哥哥?她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向我,像是在寻求同伴的支持。
我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一排排落了叶、枝干却倔强指向灰白天空的杨树飞速掠过,阳光在光秃的枝桠间跳跃。
我轻声应道,声音还有点沙哑,得听医生的,这样才能好得快些!
只要能离开那充斥着消毒水气味、惨白墙壁和绝望低语的白色牢笼,别说喝一个月白粥,就是喝一年,我也情愿。此刻我觉得健康比什么都珍贵!
听听!兄弟这觉悟!欧阳俊华立刻像打了强心针,瞬间满血复活,又转过身来,带着点由衷的佩服,你可得挺住了啊!等你彻底好了,我请客!咱们去东头新开的那家东来顺,要大大地撮上一顿!什么红烧肘子!酱大骨!锅包肉!吃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这段时间亏的油水,十倍!不,一百倍地补回来!
你这家伙就知道吃!脑子里除了吃还能装点别的不?晓晓没好气地怼他,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儿。
一直沉默望着窗外的父亲,此刻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和沉重的担子全部吐出来:唉......总算是......健康出院了。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疲惫的皱纹里交织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你说这平时好好的,说生病就生病,真是让人担惊受怕啊!
我心疼地低声叫了一句。
陈哥,欧阳叔叔沉稳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豁达,他透过后视镜对我爸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理解和宽慰,人没事,健健康康地就好,比啥都强。孩子这次遭了罪,但能全须全尾地回家,就是咱当父母的最大的福气,比中彩票还强!陈哥,嫂子,你们就放宽心吧!孩子年轻恢复得快得很!
是是是!欧阳兄弟这话在理!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母亲连忙点头,脸上绽开这段时间以来最舒展、最由衷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人健康就好!就是万幸啊!她说着,下意识地紧了紧握着父亲的手。
车厢里陷入片刻舒适的安静,只有引擎低沉平稳的轰鸣和暖气口孜孜不倦送风的细微声。
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车窗玻璃,暖融融、金灿灿地包裹住我。
身体深处那如影随形的虚弱感,像一层顽固的、冰冷的壳,依旧沉沉地压着。
但此刻,这层硬壳的某个微小角落,似乎被这归途上慷慨泼洒的暖阳,被身后父母絮絮叨叨却无比真切的关切,被前排欧阳俊华那大大咧咧、插科打诨的玩笑,被身旁晓晓那双明亮眼睛里毫不掩饰、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悄悄地、无声地融化了一小片。
那感觉,细微却无比清晰,带着一丝久违的痒意,如同初春时节,封冻的河面下传来第一道冰层碎裂的、清脆的声。
对了对了!羽哥哥!晓晓像是突然被电了一下,猛地又抓紧了我的手,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黑曜石,差点忘了件顶顶重要的大事儿!胖子昨天晚自习下课后趁着月黑风高,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溜达到我们女生宿舍楼下的冬青树丛里,鬼鬼祟祟给我打手势,让我一定务必把话带到!
胖子?我精神微微一振,身体下意识地坐直了一点点,他说什么?
他呀!晓晓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他说他可想死你了!你不在学校,他简直无聊透顶!一个人孤苦伶仃,连个一起吐槽食堂猪食、一起看漫画的人都找不着!
不会吧?!我挑了挑眉,“他除了零食、汽水、美食、漫画和学习,还会想我?!胖子一定是疯了!”
我看胖子是疯了!晓晓学着胖子愁眉苦脸的样子,还夸张地叹了口气,他说,有你这个定海神针在身边镇着,我们几个女生尚知收敛,你不在,他就被我们几个女生欺负惨了!
啊?!被你们几个?欺负? 我有点好奇。
对呀!晓晓得意地扬了扬小下巴,掰着手指数,我、若曦,还有玉凤姐呗!我们三个现在结成了反胖联盟,天天收拾他!胖子天天盼着你回来救他!他说你要是再不回来,他那180斤的肉就要被我们三个女生分吃了!咯咯咯咯!
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轻松的笑声。
连父亲的嘴角都忍不住弯了起来。
母亲也笑着摇头:这孩子!
欧阳叔叔更是笑得咯咯直笑:这胖小子!
哈哈哈!副驾驶欧阳俊华边笑边拍大腿,这死胖子!活该!谁让他平时那么欠!不过,莫羽兄弟,他转过头,挤眉弄眼地说,听见没?群众需要你啊!你可得赶紧好利索了,回去主持正义!拯救胖子于水火之中!
我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这笑容牵扯到腹部的刀口,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抽痛。但这痛楚里,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久违的、汹涌的暖流,那暖流的名字叫。
窗外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温暖,街道两旁低矮的砖房渐渐被熟悉的红砖家属楼取代。
车子稳稳地减速,拐进油建公司家属院那熟悉的大门。门口那棵饱经风霜、此刻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上,几根残存的、晶莹剔透的冰凌,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细碎耀眼的光芒,正悄然融化,凝聚成饱满的水珠,一颗接一颗,滴落下来,砸在树下松软的残雪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宣告着寒冬的裂隙和某种无声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