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休养星火(1/2)

1996年1月13日,星期六,上午八点整。

我窝在二楼自己房间那张熟悉的大床上,感觉自己像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蚕宝宝,就差吐丝了。

窗外风婆婆正在大展歌喉,老藤萝的枝桠配合地跳着摇摆舞。

楼下厨房传来锅铲交响曲,紧接着,父亲那刻意压低、带着点的声音,就顺着楼梯缝儿飘了上来:

孙老师吗?哎哎,是我是我,陈莫羽爸爸…………对对对,昨儿下午接回来的,出院啦!医生说了,肚子上开了个小窗口,得好好静养一阵子,不能太劳累,更不能着急上火…………学习嘛,只能先放放小假,保命要紧呐!给您添麻烦了,太感谢了,改天一定登门…………

每个字都像小羽毛,轻轻挠着我那颗暂时的心,感觉空落落的,还有一丝小焦虑,像窗缝里溜进来的凉风,丝丝缕缕。

执拗一声,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母亲端着一个白瓷碗进来,脸上挂着五星级服务的灿烂笑容,笑容底下是藏不住的操心模式小羽,醒啦?感觉咋样?肚子还咕噜噜开演唱会不?来,尝尝妈熬的小米汤!米都熬开了花,医生说头几天要清淡饮食,不敢粘一点儿油星……

碗递到眼前,名副其实的清汤见底——米汤清澈得能当镜子照,里面可怜兮兮地飘着二三十粒已经的呲开了花的小米粒儿,散发着一种……嗯……纯粹的淀粉的芬芳。

我无奈地接过来,瓷碗温温的,勺子搅一搅,米汤波澜不惊。

妈~~~我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委屈,这也太清淡了吧?可怜可怜我,赏点儿荤腥吧!

哎哟,我的小馋猫!母亲立刻进入一级戒备你就忍忍吧!医生说了,头几天你的肠胃比较弱,刚动完手术,里头还在慢慢修复!一定得清淡!等过几天,复查合格了,妈再给你升级啊!快吃吧啊!

说完,母亲就开始畅想未来几日同样的食谱,仿佛是在思考怎样做一桌满汉全席!

日子就在母亲这仙气飘飘的清汤寡水、软糯面条和同样入口即化的菜糊糊中,慢悠悠地流淌着。

我的身体软绵绵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跟周公下棋或者研究天花板上那几道世界名画般的裂纹。

活动范围被严格划定为二楼卧室至客厅vip区。书本?电脑?那简直是违禁品,母亲的眼神堪比机场的安检仪。

父亲母亲彻底化身我的超级保姆,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望子成龙的期盼,一举一动都带着拆弹专家的小心翼翼。

家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藤萝枝桠敲窗的打击乐。

就在这种岁月静好得有点无聊的时候,第一缕能穿透休养结界的快乐阳光,在1月15日星期一晚上7点15分,伴随着一串清脆急促的铃声,准时抵达!

叮铃铃------!叮铃铃------!

急促的门铃声像按下了启动键,瞬间激活了我们安静的小院。

谁呀?这么晚了……来了来了!母亲擦着手从厨房小跑出去的声音,带着点被打断剁菜神功的匆忙和好奇。

院门一声被拉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冷风调皮地钻了进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裹得像颗圆滚滚、会移动的的身影,只露出冻得红扑扑的小鼻尖和一双在寒气里愈发闪亮的大眼睛。

晓晓像颗被冬风快递来的小太阳,灵活地从母亲身边了进来,一边使劲跺着沾满雪沫的棉鞋,一边跟脖子上那条厚围巾。

阿姨好!叔叔好!她声音清脆得像银铃摇响,瞬间点亮了楼下因我而略显安静的客厅,羽哥哥呢?醒着没?睡着啦?精神头咋样?元气恢复几成啦?连珠炮似的问候,带着扑面的热气腾腾。

哎哟,晓晓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冻坏了吧?外面风跟冰激凌机似的!母亲又惊又喜,热情地打招呼,语气里是实打实的高兴,仿佛看到了救星驾到。

“不冷阿姨!我去楼上找羽哥哥了啊!”晓晓顾不上客套,三两下甩掉羽绒服,露出里面洗得有点褪色的蓝色校服。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的军绿色帆布书包,那书包鼓胀的程度,让人担心它下一秒就要地一声来个天女散花。

她像一阵充满活力的小旋风,连拖鞋都等不及换,穿着棉袜就噔噔噔冲上木楼梯,带着一身室外的新鲜冷气,地刮进了我的房间。

羽哥哥!人未到,声先至。

她冲到床边,微微喘着气,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在我脸上嘀嘀嘀扫过:感觉咋样?今天肚子还当鼓敲吗?早上换药时伤口看着乖不乖?红不红?肿不肿?药按时吃了吗?吃了几顿?阿姨的米汤你喝了多少?有没有偷偷想念红烧肉的香味?中午的面条吃下去没?

一连串的问题像欢快的鼓点噼里啪啦砸过来,根本不给我插嘴的空隙。

我被她的活力感染,忍不住笑起来:哎呀!晓晓老师!放心放心,我肚子里的鼓乐队今儿休假呢,伤口乖得很!米汤嘛……

我故意拖长调子:喝得我快成神仙了,现在看啥都自带圣光!红烧肉就别想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面条?嗯,淡得快让我品出人生的真谛了!

晓晓被我逗乐了,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像变魔术一样,麻利地把那个大书包地放在书桌上,然后噼里啪啦往外掏宝贝:

厚厚一摞穿着彩色塑料的笔记本,几本卷了边、看得出被主人无数次的教科书,还有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四角有点沧桑感的作业本。

她精准抽出一本摊开的数学笔记,献宝似的一下举到我眼前,娟秀工整的字迹铺满页面,关键处还用醒目的红笔圈圈画画。

今天莫斯理老师新讲的!二次函数式和图像大挪移!重点难点我都给你标红加粗啦!莫老师课间还特意把我叫过去,拍着本子说:这块是硬骨头,啃下来后面就是康庄大道!来,时间宝贵!她不由分说,一把拉过书桌旁唯一的靠背椅,地放在床边,一屁股坐下,翻开笔记,小嘴叭叭地就开始讲。

清脆的声音像春天解冻的小溪,哗啦啦流淌,瞬间赶跑了房间里的药味和沉闷。

你看这里,羽哥哥,坐标公式是(h,k),这个h和a的正负可关键了,直接决定了抛物线是咧着嘴开心向上飞,还是撇着嘴委屈向下溜……她用超级接地气的话解释着抽象的数学。

还有这个平移变换,莫老师今天敲黑板强调了三遍!口诀就是左加右减(对h),上加下减(对k)!必须刻进dna里!他说考试就爱在这儿挖坑,一挖一个准儿,专坑健忘的!她边说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上下左右,像个指挥家。

我努力跟上她的节奏,忍不住插嘴:懂了懂了!左加右减,上加下减……这口诀好记!比老莫平时板着脸讲‘函数变换规律’顺口多了! 我故意模仿莫斯理老师严肃的语气,惹得晓晓咯咯直笑。

噗嗤……胖子今天笑死我了!讲着讲着,她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大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开始插播课堂花絮,莫老师大概想检验下胖子听没听懂,点他名:张晓辉!上来!把这个 y= -2(x-1)^2 + 3 的图像给我在黑板上画出来!好家伙,胖子那手抖得跟触电似的,画出来的抛物线歪七扭八,上上下下拐了山路十八弯,活脱脱一张摇滚版心电图!莫老师那脸黑的呀,啧啧啧,跟包公有一拼!差点把粉笔头当飞镖使!最后还是姜玉凤看不下去了,上去刷刷几笔画了个标准答案,胖子臊得恨不得原地钻洞!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给枯燥的知识裹上了甜甜的糖衣。

哈哈哈!我听得直乐,肚子上那道都跟着颤了颤,胖子这‘摇滚心电图’画得,绝对是抽象派大师!回头我得让他给我签个名!

昏黄的台灯光下,她微侧着脸,鼻尖因为讲题的认真劲儿,沁出几颗晶莹的小汗珠。

几缕不听话的短发调皮地粘在额头和鬓角。

那专注的神情,那清脆的声音,那恨不得把脑子里的知识一股脑倒出来的热切劲儿,像一簇小小的、却超级温暖明亮的小火苗,地一声,在我心头那片暂时的土地上,点亮了第一颗快乐的小火星。

一股暖流,带着细微的雀跃,悄悄注入心田。

接下来的日子,晓晓的晚间七点十五分快乐补习班成了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

无论外面是刮着能把人吹成风筝的白毛风,还是飘着鹅毛大雪,无论学校晚自习结束得多晚,她那辆旧二八女式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总会穿透寒冷的夜,准时在我家小院门口响起,成为我生活中最期待的门铃声。

然后就是她风风火火冲上楼、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的熟悉开场白,书包里永远塞满了当天的知识快递:

物理课上费老师用教鞭激情指点的复杂电路图分析,语文课上孙老师讲的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释义和中心思想,英语课梁老师连鹦鹉都学会了的关键语法点……

她讲得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自带课堂欢乐多解说。

遇到我卡壳、眼神放空的时候,她从不着急,会歪着头想想,然后换个更简单的说法,或者随手在草稿纸上画个萌萌的示意图,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眼睛里的变成哦耶!的小灯泡。

她的笔记简直像艺术品,干净漂亮,逻辑清晰,红蓝黑三色笔标注得像彩虹一样分明,重点、难点、易错点一目了然,比我那狂草派笔记强了n条街。

我的小书桌上,属于她的那把椅子旁边,渐渐堆起了一座知识小山:她带来的各科笔记、精挑细选的习题册、还有被她着、我歪歪扭扭写下的解题草稿。这座小山,成了我病床前最酷的装备库。

几天后的一个周三晚上,屋外寒风唱着呼啦圈。晓晓讲完一道复杂的电功率计算题(费老师的课),看我有点蔫蔫地揉太阳穴,她狡黠地眨眨眼,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了一声,然后像特工接头似的,小心翼翼地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仿佛藏着武林秘籍的本子。

给,羽哥哥!她把本子轻轻放在我摊开的物理书上,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玉凤姐冒着被楚霸王(年级主任楚江南的绰号)抓包的风险,偷偷塞给我的!千叮万嘱,务必亲手交到你手上,还得避开阿姨的雷达眼她朝虚掩的门外努努嘴。

我好奇地拆开牛皮纸。里面是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封面干净得像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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