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铁骨仁心(2/2)
写完后,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雪停了,天刚放晴,阳光把雪地染成一片耀眼的金色。操场上,看门的老李头正带着几个高年级学生铲雪,铁锹“嚓嚓”作响。
老李在这儿干了三十年,背早驼了,眼神却还跟年轻人似的清亮。
楚江南想起自己刚接手年级主任那会儿,因为几个留守学生屡教不改抽烟,气得差点开除他们。是老李扫走廊时无意间的一声叹息点醒了他:“唉,爹妈在外打工,过年都未必回…没人管呐…”最后,他给了那几个孩子留校察看,外加每晚到他办公室自习的机会。后来,其中一个考上了技校,临走时那深深一躬里的感激,他到现在还记得。
正想着,“笃笃笃”,门被敲响了。张晓辉探进脑袋,带着熬夜的疲惫和紧张:“楚主任?您找我?”
楚江南神情严肃:“进来!‘不负韶华,专注当下’,‘目标油田一中’的话还记得吗?”
“嗯!记得!”张晓辉急切地点着头,大眼睛里像点了两簇小火苗,“冲进油田一中,是我目前的头等大事!我必加倍努力不负老师的期望!” 最后那句,听着就是胖子假惺惺的官话,但这种回答在很多场合非常受用。
“嗯!”楚江南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通知,“《油田一中选拔推荐通知》。年级综合评定前20名推荐,你符合条件。拿回去,和家长商量好填表。元旦前在油田一中组织选拔考试,8所中学一共160人参加,取前40名,录取者直接进入明年一中新高一的重点班就读(中招成绩不再参考)。下周一交表。珍视这次机会!”他把“珍视”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张晓辉愣住了,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巨大的惊喜“轰”地涌上胖脸。他双手有点儿抖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像接住了通往梦想大门的钥匙:“谢…谢谢主任!我一定…不辜负…”
“不是辜负谁,”楚江南打断他,声音低沉有力,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是对得起你心里那把火!对得起你肩膀上以后要担的东西!油田一中不是终点,是你肩膀该硬起来的起点!记住那九个字——‘肩胛硬了,路才走得稳’!拿出你的胆识和魄力来!”
他的钢笔“笃”地一声,重重钉在昨天朱批的那行红字上,“燃起你骨头里的那把火!去吧。”
张晓辉用力点了点头,激动地捧着那张推荐表,像是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未来。
他挺直了腰板,脚步又轻快又坚定地退了出去,背影里透着一股子从没有过的、目标明确的昂扬劲儿。
楚江南看向窗外。雪地里,老李头直起腰,捶了捶背,目光正好投向办公楼。隔着雪光,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朴实、了然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仿佛看透了这无声交接的分量。他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随即,他又重新翻开了那本《曾国藩家书》,手指划过““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
窗外阳光更盛,慷慨地洒满书页,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宽阔的肩头。
1995年12月28日到30日,油田一中选拔考试如期举行。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六门课,除语文和数学各120分,其余四科各100分,总分640分。油田四中拿到推荐通知的二十个“苗子”,包括我(陈莫羽)、张晓辉、王若曦、慕容晓晓、姜玉凤、秦梦瑶,还有那个家里住油毡棚的赵小兵……都坐进了油田一中那肃穆的考场。
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来。
胖子张晓辉坐在我斜前方,我能看见他宽厚的后背绷得紧紧的,握笔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泛白了。
姜玉凤在隔壁考场,但那股子清冷又专注的气息,仿佛能穿透墙壁。
王若曦一如既往地沉稳。
晓晓则抿着嘴,大眼睛里闪着不服输的光。
头一天还算顺利。到了29号下午,考物理。卷子发下来,我刚看了几道大题,心里刚有点谱,肚子突然毫无征兆地一阵剧痛!
那感觉,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铁钳在肚子里使劲拧!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了,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我咬着牙想撑住,笔尖在纸上划拉出几道扭曲的线,眼前试卷上的字越来越模糊,像隔着一层晃荡的水……终于,“哐当”一声,我连人带椅子栽倒在地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眼前是油田总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直冲鼻子。
父亲母亲守在床边,眼圈都是红的。
我这才知道,自己急性胰腺炎发作,被直接从考场送到了医院。
油田一中的选拔考试…我连卷子都没答完,就被动出局了。
母亲抹着眼泪说,12月31号和元旦那天,晓晓都来看过我,四中的楚老师、费老师、孙老师和莫老师代表学校也来过,可惜我那会儿还昏迷着,啥都不知道。命运这玩意儿,有时候真挺不讲道理的。
1996年1月7日,我还在油田总医院212病房躺着输液,百无聊赖地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
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晓晓提着网兜水果,像阵小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她一眼看到我病恹恹的样子,眼眶“唰”就红了,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羽哥哥…”她声音带着哭腔,把水果放下,紧紧抓住我没打针的那只手,“你吓死我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好多了,”我勉强挤出个笑容,声音还有点哑,“就是…可惜了考试。”
晓晓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点:“成绩…录取名单都公布了。录取线520分。”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考了522分,录取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点滴的声音。
“还有…还有谁?”我轻声问。
“姜玉凤肯定不用说,她考了快580,第一都没跑儿。胖子……张晓辉,”晓晓的声音带着点替朋友高兴的激动,“他考了561!也录了!王若曦521,秦梦瑶523,赵小兵525,都过了!还有陈冰冉、庄严、王成刚、诸葛芸他们几个…”
她掰着手指头数着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
我内心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一般慢慢淹上来。
看着晓晓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有为朋友的喜悦,也有对我的担忧。
“晓晓真棒!”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胖子也挺争气…你们都考上了,真好。”
我顿了顿,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没事,还有中招考试呢,到时候我再考进去找你们。”
晓晓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嗯!羽哥哥你肯定行!你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一中见!”
她絮絮叨叨地安慰着我,说着选拔考试那几天的紧张和趣事,努力想冲淡病房里的压抑。
我默默地听着,点头,心里那份怅然若失的感觉,却像窗外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来,挥之不去。
命运好像在我冲向油田一中的路上,冷不丁挖了个大坑。
看着晓晓带着泪花的笑脸,我知道,我的战场暂时转移了。
楚江南看着那份油田一中发来的最终录取名单,名单上张晓辉、姜玉凤、王若曦、慕容晓晓、秦梦瑶、赵小兵…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后面跟着的分数和“录取”字样,让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一丝欣慰。
尤其是当他看到张晓辉那561的分数,还有赵小兵525的名字时,那份“肩胛硬了”的期许,似乎正在变成现实。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名单,没找到“陈莫羽”三个字时,那份欣慰里又掺进深深的惋惜。多好的苗子,偏偏倒在了冲刺的路上。
他叹了口气,在心底默念:自古英雄多炼狱,有志者事竟成。挫折是淬火的冷水,真正的金子,经得起千锤百炼。
他走到窗边。操场上的积雪在清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格外清晰:一行是军靴踏出的坚实深坑,如同大地的脊梁,承载着责任与守护;一行是少年棉鞋踩塌的雪窝,虽然踉跄,却倔强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笔直地延伸——那是少年怀抱滚烫梦想冲向未来的痕迹。
他又坐回桌前,翻开那本厚厚的黑色硬皮笔记本,在“陈莫羽”的档案页上,提笔落下新的批注:
“火种已燃,待千锤百炼。”
铁腕与仁心,雷霆与春晖,从来不是分隔的两岸。它们是同一条奔涌的河流,共同守护着青春之舟,闯过懵懂的激流险滩,驶向名为“担当”的彼岸。
岸边那盏不灭的灯,终将穿透岁月的风雪,将信念的微光烙印在少年的肩胛骨上,照亮一代又一代前行的航程。
雪地上,那两行深浅不一的足迹,一属于魁梧的师者,一属于稚嫩的少年,朝着不同的方向,却踏着同样需要负重的土地,执着地延伸向被晨光点亮的远方。
那张油田一中录取通知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张晓辉贴身的衣袋里,带着油墨的清香和沉甸甸的期许,成为他奔赴油田一中征途上,第一道点燃烽火的军令。
而医院病床上我那份空白的物理试卷和晓晓无声的眼泪,则是命运给另一份青春,设下的第一道淬火关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