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病榻微光(1/2)
1996年1月8日,星期一,清晨,江河油田总医院,212病房。
窗外灰白的天光,透过结着薄冰花的玻璃,吝啬地洒进来几分,非但没添暖意,反而衬得病房里更显凄清。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每一寸空气里,霸道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身份。
唯一打破沉寂的,是床头悬挂的点滴瓶——透明的液体不疾不徐,一滴,又一滴,坠入下方的细长导管,汇成无声的细流,再悄无声息地注入我手臂的静脉。
那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声,是这方寸囚笼里唯一的计时器。
我仰面躺着,腹部手术刀口下方传来的隐痛,像一根埋藏极深的、带着倒刺的线,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牵扯着它,带来一阵阵迟钝却不容忽视的闷痛。
然而,比这生理上的不适更沉重地压在胸口的,是昨日晓晓带来的那个消息,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感。
油田一中选拔考试,物理考场上那猝不及防的崩溃,那大片刺目的空白,还有晓晓掰着手指头数出的名字和分数——522、561、521、523、580……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坨,沉甸甸地砸在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刺骨的寒流。
晓晓清脆中带着沙哑哭腔的声音,仿佛还在病房冰冷的空气里回荡着:
“羽哥哥……”
“你吓死我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成绩…录取名单都公布了。录取线520分。”
“我…考了522分,录取了。”
“姜玉凤肯定不用说,她考了快580,第一都没跑儿。胖子……张晓辉,”
“他考了561!也录了!王若曦521,秦梦瑶523,赵小兵525,都过了!还有陈冰冉、庄严、王成刚、诸葛芸他们几个…”
“嗯!羽哥哥你肯定行!你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一中见!”
她亮晶晶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为朋友的欢喜,也盛满了对我境遇的揪心。
那份揪心,此刻正化作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房,将病痛带来的虚弱感都彻底淹没。
我陷入了沉沉的无边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在黑暗中我的眼睛似乎看到了点点的微光,我缓缓地睁开了尚且沉重的眼睑。
“醒了?” 一个温柔却难掩疲惫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是母亲。
她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腿上摊开一个硬壳的、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右手握着一支英雄牌钢笔,正凝神记录着什么。
作为油建公司财务科一名严谨的会计,她对数字和记录有着近乎刻板的执着与精准。
听见动静,她立刻放下笔,合上本子(我瞥见上面密密麻麻是日期、体温、用药量、液体输入毫升数、甚至小便颜色和次数的记录,字迹清秀工整,横平竖直,如同她经手的一笔笔账目),探身过来,带着薄茧的微凉手掌覆上我的额头,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护士来看看?”
“好多了,妈,”我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就是……有点闷得慌。”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个蓝色笔记本,它像一座沉甸甸的纪念碑,记录着我这段被病痛切割的时光。
“闷是正常的,躺久了都这样。”母亲叹了口气,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铁壳暖水瓶,拔掉软木塞,小心翼翼地往搪瓷缸子里倒了小半杯温水。
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底的红血丝。
她把缸子凑到我唇边,用眼神示意我小口喝:“来,慢点喝,润润喉咙就好。医生千叮万嘱,你现在只能喝温水和熬得透透的米汤,油腥半点都不能沾!得把咱这娇贵的胰脏养好了,它闹脾气可不得了。”
她的语气里揉杂着心疼、不容置辩的坚持,还有一丝面对病魔的无奈妥协。
病房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冷冽空气的气息。
父亲右肩挎着一个绿色的帆布包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油建公司统一发放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工装棉袄,肩头和袖口沾着几片未融的雪花和几点不易察觉的油污。
作为常年跑工地的技术员,风霜和油渍是他工作服上最常见的勋章。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从室外带来的寒气与奔波后的倦色,但看到我睁着眼睛,那双因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立刻漾开宽慰的笑意,驱散了疲惫。
“儿子,醒着呢?感觉咋样?” 他几步跨到床边,带着室外寒气的大手习惯性地想拍拍我的肩膀,伸到一半又猛地顿住,硬生生转了个弯,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我盖着被子的手臂外侧,避开了腹部区域,“刚去医生值班室问过了,张主任说你小子恢复得不错!到底是年轻,底子厚实,经得起折腾!”
他嗓门洪亮,努力让声音充满活力,试图驱散病房里的沉闷。
“嗯,老爸,我好多了。”我看着父亲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沾着雪粒的眉毛,心里一阵酸涩,“您刚从工地过来?外面雪还大吗?”
“可不嘛,刚从北三区井场那边赶过来,雪倒是小多了,就是路滑。”父亲拉过另一把同样吱呀作响的凳子坐下,将那个绿色的帆布包放在我床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长方体的精致的包装盒,“喏,你不是念叨着住院无聊,看天花板看得眼晕吗?给你带了个解闷的东西。”
?“我猜你一定喜欢!喏!最新款的索尼wm-ex911随身听!”父亲笨拙地拆开包装盒,去掉包装袋,装上电池,然后又拆开一盘新买的刘德华的磁带装了进去,把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按下了【播放】键。
刘德华那熟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传来:
“谁在乎我的心里有多苦
谁在意我的明天去何处
这条路究竟多少崎岖多少坎坷途
我和你早已没有回头路……”
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瞬间让我忘记了所有的病痛与烦恼。
“谢谢,老爸!”我高兴得差点儿哭出来,但又极力忍住了。
父亲看到我高兴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对了,”父亲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语气认真了些,“刚才在走廊拐角碰见费政老师了,风风火火的,提着一网兜苹果。他代表学校来看你,见你还睡着,就没进来打扰。东西放护士站了,让我转告你:安心养病!落下的功课不用着急上火,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养好了本钱,才能打硬仗!楚主任和你们孙老师也都托他带好,让你放宽心。”
“好的,老爸!我知道了!他们都是好老师!我一定会尽快好起来的,然后迎头赶上,放心吧!”我宽慰着同样为我担心的父亲。
提到师长们的关心,我心头那份因落选而焦灼燃烧的火焰,似乎被浇上了一捧温凉的泉水,滋滋作响间,那份焦灼感淡去了些许,留下湿漉漉的沉重。
刘德华歌声在我的耳畔萦绕,思绪不受控制地飘飞,瞬间又被拉回那个冰冷刺骨、彻底改变轨迹的下午——
回忆:1995年12月29日,下午,油田一中选拔考试物理考场。
肃杀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压迫着每一个考生的神经。
崭新的试卷带着油墨特有的微苦气味分发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目光迅速扫向分值最大的几道综合题。
大脑高速运转,公式、模型、解题路径在意识中快速构建……就在思路渐趋清晰,笔尖悬在卷面上方,即将落下第一个字符的瞬间!
毫无预兆!腹腔深处猛地爆开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带着烧红的铁钩,狠狠捅入,攥住内脏疯狂地拧绞、撕扯!
冷汗瞬间如瀑般涌出,浸透了贴身的棉毛衫,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
眼前试卷上那些清晰的铅字,像被投入沸水般剧烈地晃动、扭曲、变形、融化,视野的边缘被浓稠粘腻的黑暗以惊人的速度吞噬、收拢……
我徒劳地试图抓住冰凉的金属桌沿,指尖却软绵绵地使不出半分力气,只有指甲划过桌面发出“刺啦”一声短促的、令人牙酸的锐响。
紧接着,是身体失去平衡带翻木椅的沉重“哐当”声,以及周围同学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惊呼……再然后,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黑暗。
再恢复一丝模糊意识时,首先感知到的是油田总医院病房那惨白得刺眼的天花板。
急性轻症胰腺炎——这是后来父母流着泪转述的诊断。
万幸送医极其及时,油田总医院经验丰富的外科专家在急诊评估后,当机立断为我施行了腹腔镜下胰腺被膜切开减压引流术(一种在当时油田医院算得上先进的微创手术)。
手术过程顺利。主治医生对守在手术室外、几乎崩溃的父母这样解释:“发现得非常及时,处理措施果断得当。是轻症坏死型,范围局限,手术很成功!预后良好,只要后续严格遵守医嘱康复,不会留下严重后遗症。”
然而,这“及时”与“成功”的代价,是我彻底、狼狈地退出了那条通往油田一中的、千军万马争夺的独木桥。
住院的日子,是时间被无限拉长的灰色煎熬。
身上插着引流管,冰凉的塑胶管像异形的藤蔓,从腹部敷料下蜿蜒而出,连接着挂在床边的引流袋,袋子里是淡红或暗黄的液体,无声地记录着身体的抗争。
手臂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胶布固定着针头,连接着上方悬挂的各种药液:抑制胰酶分泌的加贝酯、广谱抗生素、维持水电解质平衡的葡萄糖和盐水……它们昼夜不息地滴注,维系着生命的基本运转。
医生和护士的叮嘱如同铁律,每日重复,字字千钧:绝对禁食!绝对禁水! 任何一点食物或水的摄入,都可能重新激活那暴虐的胰酶,引发灾难性的连锁反应。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