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方寸匠心 (第9天)(2/2)

她叠出来的“豆腐块”,慢是慢,但完成度极高,棱角像开过刃的刺刀,表面平整得像坦克装甲,快赶上钟教官的样板了,看得周围一群男同学直咽唾沫。

我用余光瞥了瞥四中队,那边男生的情况也一样糟,女生相应好很多。

看看大学霸姜玉凤,活像一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人。赵教官示范完毕,她脑子里就建好了数学模型,压实、折叠、抠角、抹平,动作规范得如同流水线上的机械臂,一丝不苟,绝不走样。

姜玉凤的成品方方正正,无可挑剔,但整个过程冷冰冰的,缺少了慕容晓晓那股子领悟的灵气和王若曦那种精雕细琢的匠气,透着股高效率的冷酷。

秦梦瑶叠得也不赖,速度和标准拿捏得挺好,就是棱角的锋利度比姜玉凤和王若曦稍逊半筹,但比我们大多数手笨脚笨的男生不知强了多少倍。

钟教官和赵教官等一众教官们,跟扫荡残敌似的,在挤满人和被子的空地上来回冲杀。吼声、指点声、手把手硬掰的声音,交织成一片。

“陈莫羽!”钟教官的吼声像颗手雷在我耳边炸开,“你那是压被子吗?摸娘们儿呢?!给老子用力!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压不实,后面全是狗屁!”我吓得一激灵,牙一咬,鸭子毛,豁出去了。

“张晓辉!眼睛长裤裆里了?!左边短了一指!没看见吗?拆了!重来!”

“李磊!棱角呢?!你那手指头是面条做的?!用关节!顶进去!对!就这样!给老子定住!”钟教官直接抓住班长李磊的手腕,硬生生按着他的指关节往被子里死命顶,李磊疼得龇牙咧嘴。

“王涛!看见鼓包了没?别光杵中间!往两边捋!手指并拢,抹!要跟伺候祖宗一样,有点耐性!”赵教官耐着性子教四中队的王涛怎么对付那顽固的“肿瘤”。

整个上午,空地上弥漫着刺鼻的汗臭、飞扬的棉絮、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哀叹。手指关节红肿发烫,碰一下都钻心地疼,有些人的指甲缝都渗血丝了。腰?那玩意儿感觉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叠个破被子,比昨天那10公里拉练还鸭子累!

午饭过后,战场转移到了宿舍。内务整理?这是打扫战场?不,这是构筑永备工事!

要求苛刻得令人发指:床铺平整得像镜面,一根头发丝都是敌人;床单四角包紧,绷得能当鼓敲;枕头放正中央,枕巾平整无痕;毛巾叠成统一尺寸、棱角分明的小方块,像列队的士兵搭在脸盆架上;口杯牙刷方向一致,牙刷头朝上,像等待检阅的枪刺;脸盆放在床下指定位置,盆里只准放毛巾方块;鞋子并拢,鞋尖朝外,紧贴床沿,排成一条死亡直线……

这方寸之地,就是铁打的纪律,没有一丝人情味儿。

三中队的男生宿舍,瞬间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战场。

“去鸭子吧!这破床单!跟我有仇啊!”张晓辉跪在上铺,跟那张永远皱巴巴的床单较着劲,汗流浃背,那褶皱顽固得像地堡工事一样。

“胖子!我帮你,咱俩一起弄!”我看不过去,爬上去,俩人一人抓一角,跟拔河似的死命往外拽,床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效果聊胜于无。

“张晓辉!”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若曦趁着休息时间(各中队休息时间错开,女生允许在走廊里活动)刚好路过,从门外探进头来,声音不高,但很清晰,穿透了胖子的哀嚎,“先别拉。把床单整个抖开,彻底铺平,特别是中间,把下面的垫子捋顺了。然后,从中间向两边、向床头床尾,一点点拉紧固定。光拽角没用。”

张晓辉愣了一下,笨拙地照做。嘿!邪了门了!当他专注于铺平中心,再向四周均匀用力,那床单真就服帖了不少。

“哎哟!神了!多谢啊!若曦女神!”他抹了把汗,咧嘴笑了。

另一边,欧阳俊华正得意地欣赏他那勉强及格的“豆腐块”,完全没注意他床下两只解放鞋,一只鞋尖朝里,一只朝外,跟俩闹别扭的兵似的歪着。

“欧阳!你的鞋!”我指着床下,“摆线!鞋尖朝外!”

“知道了!知道了!催命啊!等会儿!”欧阳俊华不耐烦地挥手,还在捯饬他那被角。

“等个屁!一会儿钟教官和赵教官杀到,就完蛋了!赶紧的吧!”我二话不说,蹲下去就把他那两只不听话的鞋摆正、对齐,鞋尖笔直地指向门外了。

等我摆置完了,他这才骂骂咧咧地跳下来。

慕容晓晓像个战地质检员,在宿舍里挨个“验收”。她走到我床前,歪着头,眯着眼,仔细端详着我费了牛劲才整出来的“豆腐块”。伸出纤细但此刻沾着灰的手指,轻轻拂过被子的棱线,又按了按被面。

“羽哥哥,”她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客气,“这儿,还有这儿,”她点了点被子的两个角和一条边,“棱角不够‘杀’,有点肉。这条线也不够直,歪了。”她精准地指出了要害,“抠的劲还是没吃透,最后抹的时候急了,小鼓包没处理干净。”

“这么多毛病?”我被搞得不知所措,“那…咋整呀?”

“我来试试!”慕容晓晓示意我让开。

她熟练地用手掌重新压实被面,然后,那小身板猛地绷紧,大拇指关节像颗出膛的子弹,精准地“钉”在被子那不够锋利的棱角上,“嗯!”一声闷哼,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狠狠地、反复地“杀”了几下!那原本有些模糊、肉乎乎的棱线,在她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晰、锐利,带着一股子狠劲!

接着,她又用指尖,像排爆兵处理细导线一样,耐心地将那细微的鼓包一点点向边缘抹平、压实。

几分钟后,我那“豆腐块”竟然真的脱胎换骨,杀气腾腾地挺立起来!看得我直嘬牙花子。

各宿舍到处是这种狼狈的互助和骂骂咧咧的调整。互相检查床单是否平整得像停尸板,毛巾方块是否标准得像弹药箱,牙刷朝向是否一致得像枪口。

教官们就像索命的阎王,频繁地踢门而入,目光扫过,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吼声震得窗户纸嗡嗡响。不合格?当场返工!没得商量!

当夕阳的残血泼洒进窗户,给宿舍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这场持续了一整天的“方寸绞肉战”才算告一段落。

每个人的手指关节此刻都像是被砂轮打过,又红又肿,碰一下都钻心地疼。腰背僵硬得如同灌了水泥,动一下都嘎巴作响。但当目光扫过自己的床铺,扫过这焕然一新的“阵地”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掺杂着疲惫的成就感,像打了一针强心剂,猛地顶了上来。

一床床被子虽然远不如教官们那种变态的标准,但已然是棱角初显、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了,如同一个个小小的钢铁堡垒,沉默而威严地矗立在各自的床头。

床单平整如镜,没有一丝褶皱,像凝固的冰面。

毛巾叠成的方块像等待发射的火箭弹,整齐列队。

口杯牙刷如同指向同一方向的枪刺,纹丝不动。

脸盆和鞋子在床下排成笔直的死亡线,一丝不苟。

整个宿舍纤尘不染,冰冷、坚硬、整齐划一,弥漫着一股铁与血的秩序气息,与早晨那猪窝般的混乱形成了地狱与天堂的差别。

这操蛋的、磨人的、把手指头都磨秃噜皮的“方寸匠心”,练的绝不只是叠被子的手艺。它练的是在无数次失败和重复中,把最后一点浮躁和散漫都鸭子磨掉的耐性!是在毫厘之间追求绝对精确、容不得半点马虎的细致!是对规则这柄铁锤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服从!更是把“一丝不苟”、“令行禁止”这种严苛的要求从纸上的命令硬生生地砸进日常的骨头缝里,变成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每一个锋利的棱角,每一条笔直的线,每一寸冰冷的平整,都是意志跟惰性死磕后留下的带血的勋章。

晚上,把自己摔进那棱角分明的被子里,身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规整感和束缚感包裹着。被子坚硬的边缘硌着皮肤,床单紧绷的触感,空气里消毒水和汗味混合的独特气息,还有那种绝对的、冰冷的整洁……都让睡觉这件最放松的事,也带上了一种上刺刀准备冲锋的仪式感。

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耳朵里嗡嗡响着的,还是钟阎王那砂纸磨铁似的吼声:

“三分叠,七分修!压是根基!抠是命门!”

这方寸之间的铁律,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壳,狠狠地嵌进了第九天的记忆深处。原来规矩,真是用血汗和棱角磨出来的。想要在战场上打胜仗?先把这被子叠出能挡住子弹的棱角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