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无比正确(2/2)

当最后一线天光被曲折的岩壁彻底隔绝在身后,浓重如实质的阴影如同潮湿厚重的绒布,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比最黑的小黑子还要黑。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特有的腥气、岩石经年累月的冰冷,以及某种更沉郁的、仿佛来自地底极深处、又或是时光尽头的古老气息,悄然渗入每个人的毛孔。

江夕默然抬手,指尖跳跃起一簇稳定而柔和的暖黄色火苗,驱散了身边一小圈令人不安的黑暗。火光映照下,能看到不远处洞穴更深处,那堆由学生们早早点燃、此刻正熊熊燃烧的篝火,跃动的橙红光芒成了这幽暗地狱中唯一温暖坚定的坐标。

原本如同受惊幼兽般蜷缩在一起、被恐惧与悲伤笼罩的学生们,以及几位伤痕累累却依旧持咒警戒的法师教官,在看到牛前进一行人跌跌撞撞归来的身影时,尤其是看到牛队长那浑身浴血却依然如同铁塔般挺立的身姿,那几乎被绝望冻结的心,才终于感受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稍稍落下。

可当火光清晰映照出他们身上深可见骨的狰狞伤痕、那些被同伴小心翼翼抬进来的、永远沉默的战友遗体、以及人群中那些再也无法填补的空缺位置时——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弥漫在洞穴中的悲恸。抽泣声、哽咽声此起彼伏,有人死死捂住嘴巴,肩膀剧烈耸动;有人颓然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岩壁,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血肉里,留下带血的月牙痕;更多人红了眼眶,泪水无声滑落,在沾满尘土的脸上冲出污浊的沟壑。

他们沉默着,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烈士的遗体并排安放在洞穴最深处、最干燥平整的一块空地上。有人脱下自己相对完整的外套,有人撕下尚且干净的里衬,仔细地、轻柔地覆盖在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永远凝固了坚毅与平静的面容上。遗体被尽可能地摆放整齐,仿佛他只是暂时疲惫地沉睡过去,等待着终有一日,魂魄能跨越山海,回归故里的土地与星空。

“够了,别哭!”

牛前进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钝刀划过粗粝的岩石,在压抑的洞穴中沉沉响起,盖过了低泣。

他拖着残破沉重如灌铅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向前挪动了几步。然后,他停下,转过身,用那只满是血污与老茧的手,笔直地指向洞穴深处那些永远沉睡的战友:

“听着,你们——”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每一张泪痕斑驳的年轻脸庞,“无需为英雄的逝去而自责。他们倒在这里,不是为了你们某个人,更不是因为你们有多特殊、多值得拯救。”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断臂处的绷带再次渗出血色:

“哪怕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任何一个素不相识的同胞,是任何一群需要庇护的老弱妇孺——他们,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会挺起胸膛,挡在你们前面!”

他的声音渐渐拔高,虽嘶哑却蕴含着某种铿锵的力量,在狭窄的岩壁间碰撞、回荡:

“这些倒下的人,是践行了自己意志的殉道者!更是甘愿为了身后同胞能多一线生机、为了我们心中那份该死的‘以后会更好’的念想,而献出生命的战士!”

“而你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坐在这里流无用的眼泪!”他几乎是在低吼,额角青筋迸起,“是咬紧牙关,活下去!是把他们没走完的路,走下去!在这条注定漫长、注定沾满血与泥、但终点必须是解放全体人类的道路上,像钉子一样,给我死死地钉下去,坚定地走下去——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最他妈的像样的祭奠!”

他猛地弯下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更多的鲜血从紧捂的指缝中溢出,滴落在地。但他立刻又强行撑直了脊梁,那背影在跳动的篝火光中,被拉长成一座伤痕累累却永不倒塌的山岳:

“如果有一天……我也倒下了,不需要你们的眼泪和哀悼。我只要你们——站在我的墓碑前,不是献花,是告诉我!告诉我你们如何让脚下这片染血的土地长出新的庄稼!告诉我你们如何让更多的孩子能在阳光下奔跑而不用害怕凶兽的爪牙!告诉我你们如何让‘人’这个字,在这个操蛋的世道里,重新挺直腰杆!”

“告诉我这些——” 他的目光如炬,穿透泪光,烙印在每个人灵魂深处,“以便向所有人证明,我牛前进今天的选择,我们这些躺在这里的兄弟们的选择……他妈的无、比、正、确!”

哭泣声,不知何时,渐渐止息了。

只剩下一双双通红却不再迷茫的眼睛。

然而,有些情感,终究无法被宏大的叙事与滚烫的理想完全覆盖、消解。

在掷地有声地安抚完众人情绪后,牛前进独自拖着步子,缓缓挪到洞穴一处相对僻静、远离篝火明亮光圈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紫色岩壁,慢慢滑坐下去。一直强行挺直的脊梁终于有了瞬间的松懈,剧痛与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就在这时——

“爸……?”

一声带着浓重哭腔、颤抖到几乎破碎的呼唤,从人群后方传来。

牛卿卓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冲了过来。当她的目光终于捕捉到父亲倚坐的身影,尤其是看清那空荡荡、被临时用撕碎的布料潦草包裹却依旧渗出大片暗红的右肩时,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去了所有支撑的骨骼与力气,软软地瘫跪在父亲身前不到一米的地上。

泪水决堤,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贝齿深陷进柔嫩的唇肉里,直到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却依然止不住那汹涌的、滚烫的泪流。她想扑进那个从小给予她无限安全感、宽阔如山的怀抱,可视线触及那些遍布父亲躯干的狰狞伤口、伸出的双手只能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僵持着,生怕一个轻微的触碰,就会让眼前这道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真的支离破碎。

牛前进抬起仅存的左手,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轻柔地,抚过女儿被泪水浸湿的凌乱发顶。他的掌心粗糙如砂石,布满老茧与细碎的新伤,温度却依旧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傻丫头……”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努力放缓了语调,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尽管这动作让他脸颊肌肉因疼痛而微微抽搐,“别摆出这副表情啊……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看神雕侠侣了吗?

他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甚至带着点哄骗小孩般的语气继续说:

“等回去了……等咱们回去了,爹一定想办法,给你弄只真的、威风凛凛的大雕养着。……爹虽然少条胳膊,但教你几手真功夫,保管比杨过那小子还帅……”

篝火跃动的橙红色光芒,越过人群,斑驳地映照在这对相依偎的父女身上。将他们一大一小、一残缺一颤抖的身影,清晰地投在身后那片泛着幽紫微光的冰冷岩壁上。

光影摇曳中,两道影子交织、重叠,勾勒出一幅无声的、悲壮到令人心碎,却又在绝望深处,顽强滋生着无尽温暖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