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蝶寻香:雅韵载风骨(2/2)
后来岁月流转,王朝更迭,谢家褪去了朝堂的荣光,却将这段往事,一字一句写进了家族的族谱。
每逢祭祖之日,长辈们便会指着族谱上的墨字,对膝下的孩童缓缓道来,道那赤地千里的旱情,道那火光冲天的夜袭,道那万人空巷的归程。
檐下的燕子,听了一遍又一遍,呢喃的鸣声里,便也藏了几分,当年的金戈铁马,风骨铿锵。
烛火跳动的光,在族谱泛黄的纸页上明明灭灭,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我指尖抚过“谢安”“谢玄”四个字,墨迹早已被岁月洇得发暗,却似有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钻进心口,烫得我眼眶发热。
乳母方才的话还在耳畔回响,那些赤地千里的旱情、火光冲天的夜袭、万人空巷的归程,竟不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戏文,而是刻在谢家骨血里的真实过往。
我微微睁大眼,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原来,我以为的“雅韵传家”,从来不是躲在乌衣巷的庭院里,临帖描红、莳花弄草这般单薄。
它的底色,是谢安公脚踏赤土时扬起的尘沙,是谢玄公战袍上洗不褪的血色,是百姓田埂上袅袅的香火,是南疆数十年安稳无虞的月光。
腕间的银镯轻轻硌着掌心,“雅韵传家”四个字,忽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我指尖发颤。
我原以为这是要我们守着诗书,做个温雅的闺阁女儿,此刻才懂,雅韵二字,从来都藏着“不负家国”的骨血。
窗外的燕声又起,清脆的呢喃里,竟真的掺了几分金戈铁马的铿锵。
我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望着族谱上的名字,忽然觉得,那些先祖的身影,正隔着千年的光阴,对我遥遥颔首,目光里满是期许。
如今的我却像是活在了梦里,一场浸着金戈铁马与墨香诗意的梦,只是这梦终究碎了,碎在南城胡府的晨露里,冰凉刺骨。
耳中时常响起肖屹潇的声音,沉朗如钟,撞得人心头发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十六个字,他说时眼底燃着烽火,像是要把这乱世的阴霾都烧个干净,连带着我的心,也跟着灼热起来。
自从那日抛开乌衣巷的燕声与书斋,跟着他住进南城这处新置的胡府,我每日早起的第一件事,再也不是临窗研墨,摹那篇烂熟于心的《登池上楼》。
天刚蒙蒙亮,檐角的露水还凝着冷光,沾湿了我的鬓角,我便握着那把名为蝶寻香的折扇立在院中,指尖紧扣着扇骨,掌心微微出汗。
这是肖屹潇送我的第一份礼物,也是一柄上古神兵,扇骨是玄铁所铸,轻如蝉翼,却能劈开三尺青锋,扇面上绘着的粉蝶,振翅时竟似能卷起细碎的风刃。
我抬手,挽一个云手,手腕猛地发力,折扇倏然展开,“唰”的一声脆响,带起的气流拂过鬓角的碎发。
腕间的银镯与扇骨相撞,叮当作响,那清脆的声响,与从前研墨时的滴水声截然不同,带着几分凌厉的锋芒。
从前拈笔的指尖,如今要练出稳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开合都力求精准利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从前吟哦诗词的喉咙,如今要习惯听扇风破气的锐响,那声音划破晨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晨光渐亮,将我的影子拉得颀长,蝶寻香在掌心辗转腾挪,扇面上的粉蝶像是活了过来,绕着我的指尖翩跹。
我望着扇面上翻飞的蝶影,眼底闪过一丝坚定。
乌衣巷的雅韵还刻在骨血里,可此刻,我握着的不只是一柄扇,更是肖屹潇口中的那片天地,那方生民的安稳。
晨光将胡府的青砖地染成一片淡金,我握着蝶寻香的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扇骨是玄铁所铸,触手生凉,与腕间那只刻着“雅韵传家”的银镯相触时,冰凉的触感像是两道截然不同的溪流,在我掌心冲撞。
方才那记扇花,我明明用了十足的力道,扇面展开的弧度却还是偏了半分,风刃擦着院角的梧桐叶掠过,只带下零星几片碎叶。
我垂眸看着扇面上的粉蝶,那蝶翼栩栩如生,振翅时本该带着凌厉的杀气,可我手腕一转,竟还是带出了几分拈笔描红的柔缓。
心底忽然泛起一阵涩意。
昨日练扇时,肖屹潇站在廊下看了许久,末了只说了一句“腕力够了,可少了点破釜沉舟的狠劲”。
那时我没应声,只是攥紧了扇子,指尖掐得掌心发疼。
破釜沉舟的狠劲。
乌衣巷的庭院里,从来只有墨香与燕声,只有乳母摇着蒲扇讲的先祖旧事,何曾有过这般决绝的狠劲?
我想起从前坐在西窗下,狼毫轻悬,墨汁在宣纸上缓缓晕开,一笔一划都是温吞的雅韵。
可如今,我要练的是开合间便能取人性命的神兵,是能护着肖屹潇、护着他口中那方生民的利器。
风掠过院角的芭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乌衣巷的燕声,又像是战场上的旌旗猎猎。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挽云手,沉腕,发力——
折扇展开的脆响刺破晨雾,扇面上的粉蝶骤然振翅,一道凌厉的风刃破空而出,竟生生将院中的梧桐枝劈断了半寸。
掌心传来一阵震颤,银镯与扇骨相撞的声响,不再是格格不入的突兀,反倒像是一种奇异的契合。
我望着那截断枝,忽然笑了,眼底却有湿意漫上来。
原来雅韵与锋芒,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
先祖谢安能淝水退敌,亦能东山携妓;谢玄能横枪立马,亦能吟赏烟霞。
而我谢萌馨,既能临帖描红,亦能执扇为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