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悲歌(1/2)

大年初三,北风卷着碎雪,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何家老宅的土墙上,发出呜呜的哀鸣。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厚雪,压得枝条微微下垂,就像何家每个人此刻沉甸甸的心事。

年节的喜庆早已被接连的厄运冲刷得干干净净,红灯笼褪了色似的挂在屋檐下,落满了雪,耷拉着脑袋,连一点往日的红火气都寻不见。

整个小院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愁云惨雾笼罩着,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连孩子们平日里的嬉闹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偶尔被叶春燕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划破,更添了几分悲凉。

何明显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全白了,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里面嵌着洗不净的疲惫和悲伤。

几天前,他还在盘算着年后给孙辈们添几件新衣裳,可如今,却要亲手送走最年幼的小六。

老人的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内心的痛楚。

何天培和何天能跟在父亲身后,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底布满了血丝。

作为家里的儿子,他俩必须强撑着精神,扛起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些天,他俩几乎没合过眼带着年纪大点的何福平和何承平处理家里的事情。

既要安抚悲痛欲绝的弟媳,又要处理小六的后事,还要照看着卫生院里生病的三个侄女,身心俱疲的哥俩,颧骨都微微凸起,下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胡茬。

水双凤和李秀兰也不轻松,两人轮换着做一日三餐送去医院照顾 生病的侄女和弟媳妇,幸好家里几个孩子都听话懂事,减轻了不少负担。

小六的后事办得极其简单,简单到让人心酸。没有唢呐,没有纸钱,没有亲朋好友的吊唁,甚至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何天培托人找了个木匠,加急打了一个薄薄的小木匣,刚好能装下这个只在世上活了几天的孩子。

小木匣的木头还是潮的,散发着淡淡的木屑味,没有上漆,也没有任何装饰,就像小六短暂而悲惨的一生,朴素得让人心疼。

叶春燕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蜷缩在炕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空荡荡的襁褓,那是小六生前用过的,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奶香味。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声的啜泣,肩膀一抽一抽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每一声都揪着人心。

“春燕,该走了。”何天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实在不忍心打扰弟媳的悲伤,可事情终究要处理。

叶春燕没有应声,依旧抱着襁褓,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小六一起离开了。

何天良蹲在炕边,双手抱着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这些天,他一直被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包裹着,脑海里不断回放着那天晚上的场景。

如果他没有喝酒,如果他没有失手,小六就不会离开。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谴责和鄙夷,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让他无地自容。

出发去安葬小六的时候,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花。何明显走在最前面,拐杖在雪地里戳出一个个深深的坑。

何天培和何天能抬着那个小小的木匣,脚步轻得生怕惊扰了匣子里的孩子。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把他们的头发染成了白色。

叶春燕被何天能的媳妇李秀兰搀扶着,一步一挪地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六,我的小六……”那声音微弱而凄凉,在风雪中飘散开来。

安葬的地方选在村外一处荒僻的坡地,那里长满了枯黄的野草,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往。

何天培和何天能找了把铁锹,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挖了个坑。冻土很难挖,铁锹下去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震得他们虎口发麻。

何明显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儿子费力地挖坑,老泪纵横。他掏出旱烟袋,想点燃一根,可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

终于,坑挖好了。何天培小心翼翼地将小木匣放进去,然后和何天能一起,一锹一锹地往坑里填土。

新翻的泥土带着寒气,很快就把小木匣掩埋了。叶春燕扑到坟前,想用手去扒土,被李秀兰死死拉住。

“春燕,别这样,孩子已经走了,让她安息吧。”李秀兰哽咽着说。

叶春燕挣扎着,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孩子,我还没好好抱抱你,还没好好喂你一口奶,你怎么就走了……”她的哭声在空旷的坡地上回荡,让人心碎不已。

何明显缓缓跪下,对着新坟红着眼,声音颤抖着说:“小六,是爷爷没照顾好你,你别怪你爸妈,到了那边要好好的……”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雪地里。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就覆盖了那座小小的坟茔,仿佛想将这人间惨剧深深掩埋,不留一点痕迹。

从坡地回来,一行人沉默地走着,没有人说话,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回到何家小院,气氛依旧压抑。

张翠花坐在炕沿上,唉声叹气,嘴里不停地抱怨着:“造孽啊,真是造孽啊,好好的年过得鸡飞狗跳,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让本就悲伤的气氛更加沉重。何明显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回来不久,半夜,哭的晕过去的叶春燕又烧了起来,来照顾闺女的叶母发觉,何家人赶忙又送进卫生院。

卫生院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水味。叶春燕被安置在一间病房里,经过长时间的昏睡和哭泣,她的精神状态变得有些诡异。

她不再死死抱着那个空荡荡的襁褓,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医生来检查的时候,她也只是木然地配合着,不说话,也不流泪,那种平静让人感到不安。

何天良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逐渐清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睛,看到病房里熟悉的陈设,以及旁边床铺上叶春燕那副麻木的样子时,脑海里瞬间闪过那天晚上的画面。

酒精的作用让他失去了理智,他依稀记得自己失手压在了小六身上,记得叶春燕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记得父亲和大哥那充满谴责的眼神。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让他无法辩驳,也无法逃避。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浑身无力。周围的护士和其他病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异样,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谴责。

那种目光像无形的枷锁,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巨大的悔恨和自我怀疑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刽子手,是个罪人。

往日里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责和绝望。

他蜷缩在病床上,整个人都蔫了下去,像一株被霜打了的庄稼,没了一点生气。

就在这时,叶春燕缓缓转过头,看向何天良。她的嘴唇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沙哑得像破锣一样的声音:“不怪你……天良,不怪你……”

何天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妻子。他以为叶春燕会恨他,会骂他,甚至会提出离婚,可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叶春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依旧空洞得可怕,她继续说道:“都怪我,怪我睡着了,没看好孩子……是我没用,是我没照顾好小六……”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语气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仿佛所有的罪责都在她一个人身上。

何天良看着妻子那副凄惨又“深明大义”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这件事根本不怪叶春燕,要怪就怪他自己贪酒误事。

可妻子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原谅”了他。

他的心里既感动又愧疚,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原本因为小六的死而产生的离婚念头,早已被这巨大的变故和沉重的罪恶感冲击得烟消云散。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拉叶春燕的手,却又不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不……不离了……以后……以后我们好好过……我再也不喝酒了,我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们……”

叶春燕没有回应,只是重新转过头,继续望着天花板,眼神依旧空洞。

这对夫妻,以一种扭曲的、建立在无辜者鲜血和生命之上的方式,达成了诡异而悲哀的“和解”。

他们互相舔舐着彼此的伤口,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自责中,却忽略了病房里还有三个正在遭受病痛折磨的女儿,忽略了那些真正需要关怀和照顾的孩子。

然而,命运的残酷并未就此止步。隔壁病房里,念儿、迎儿、招儿三姐妹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三个孩子并排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念儿是老二,今年十岁,她强撑着一丝意识,紧紧握着妹妹迎儿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迎儿六岁,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妈妈,我冷,我怕……”招儿是最小的,只有两岁多,体质最弱,此刻已经出现了肺炎的迹象。

她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透支生命。

何明显每天都会来卫生院看望三个孙女,看着她们在病床上痛苦挣扎的样子,老人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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