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疯了(2/2)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脑袋昏沉,眼神迷离。看到炕上疯癫挣扎的叶春燕,还有一旁哭喊不止的岳母,再听到那个女婴烦人的哭声,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愤怒、失望、憋屈和绝望,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他怒吼一声,抬脚就踹翻了旁边的一个小板凳,“哐当”一声,凳子腿断了两根,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指着叶春燕,口齿不清却无比恶毒地骂道:“叶春燕!你这个没用的丧门星!连着生了六个赔钱货!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了你!跟你过不下去了!离婚!必须离婚!老子不要你了!也不要这些讨债鬼!”

“离婚”两个字,像最后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砸在叶春燕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她猛地停止了挣扎,身体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满嘴酒气的男人,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几秒钟后,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穿透了屋顶,在寒冷的空气里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尖叫过后,她整个人瘫软在炕上,目光彻底涣散,嘴里只会机械地、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儿子……我的儿子……仙姑说了是儿子的……”

叶母抱着彻底崩溃的女儿,看着眼前狼藉不堪的屋子,看着那个冷漠暴戾、一心只想离婚的女婿,再看看角落里那个无人问津、哭声微弱的婴儿,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抱着女儿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满是心疼、无奈和绝望。

这场闹剧发生的时候,张翠花和刘玉兰婆媳俩,正“适时”地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个鸡蛋和半斤红糖,慢悠悠地前来“探望”。她们早就听说叶春燕醒了,特意挑了这个时候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刚走到何天良家的门口,屋里传来的哭闹声、叶春燕疯癫的嘶吼声、何天良的怒骂声,还有那句清晰的“离婚”宣言,就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她们的耳朵里。

张翠花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悲伤的神色,反而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离了好!离了叶春燕这个丧门星、不下蛋的鸡,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让天良把工资都交给自己保管。到时候,再想法子让天良过继小儿子何天佑的儿子,老何家的香火也算续上了,天良的工资不就都落到自己和小儿子口袋里了?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刘玉兰站在一旁,心里打的也是类似的算盘。她觉得三房这堆烂摊子散了也好,叶春燕生了六个丫头,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何天良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一家子只会拖累大家。离了婚,天良一个人过,说不定还能清净些,她们家也少了个需要时不时接济的累赘。

婆媳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都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这才慢悠悠地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张翠花把手里的篮子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她瞥了一眼瘫在炕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语的叶春燕,又看了看旁边醉醺醺、一脸戾气的何天良,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天良啊,有话好好说,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离什么婚?多晦气。春燕这刚生完孩子,身子虚得很,你别这么刺激她。”这话听着像是在劝和,实则毫无分量,甚至带着点拱火的味道,根本没有真心劝阻的意思。

刘玉兰也跟着假惺惺地附和道:“就是啊,三弟妹,你也想开点,闺女不也挺好的嘛,都是自己的骨肉,别太钻牛角尖了。”她说着,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看到地上的狼藉和角落里的婴儿,眼神里满是嫌弃,仿佛这屋子有多晦气似的。

她们俩没待多久,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象征性地安慰(或者说刺激)了叶春燕几句,便借口家里还有活要干,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桌上留下的那几个鸡蛋和半斤红糖,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做给外人看的、用来堵别人嘴的姿态。毕竟,作为婆婆和弟媳,叶春燕刚生完孩子,她们不来探望一下,难免会被邻里说闲话。

她们前脚刚走,听到消息的水双凤和李秀兰后脚就赶来了。水双凤是听邻居说叶春燕醒了之后疯疯癫癫的,心里放不下,特意过来看看;李秀兰则是一直惦记着那几个孩子,放心不下,也跟着一起来了。

一推开门,一股混杂着血腥气、酒臭、霉味的难闻气味就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屋里的景象更是让两人心头一沉: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碗碟、断裂的凳子腿,一片狼藉;炕上,叶春燕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胡话,整个人如同失去了灵魂一般;何天良则瘫坐在椅子上,头歪在一边,又睡着了,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几句梦呓,依旧是骂骂咧咧的话语;屋角的竹筐里,那个新生的女婴还在微弱地啼哭着,声音越来越小;灶膛边,五个女孩挤作一团,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眼神里满是恐惧和麻木。

水双凤带来的是一小袋小米和几个咸鸭蛋,那是她特意从家里省出来的;李秀兰则带了些细挂面和一小块猪肉,想着给叶春燕补补身子,也给孩子们煮点热乎饭吃。她们默默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快步走到灶膛边,看着那五个可怜的女孩。

最大的来儿已经十二岁了,可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生活的重压,让她看起来只有十岁孩子的大小。她紧紧搂着怀里的迎儿和招儿,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水双凤和李秀兰都清楚地看到,她那双过早承担了生活重压的眼睛里,除了深深的恐惧,还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麻木,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一闪而过的恨意。

念儿和盼儿紧紧挨着来儿,两人都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沾满了灰尘和污渍。她们的眼神怯懦,看到水双凤和李秀兰,下意识地往姐姐身后缩了缩,不敢看人。六岁的迎儿和两岁的招儿则懵懂无知,只是本能地依偎着姐姐们,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恐惧。

“来儿,别怕。”李秀兰走到她们面前,蹲下身,把手里的挂面和猪肉塞到来儿手里,声音有些哽咽,“拿着,去给妹妹们弄点吃的,煮点面条,让妹妹们也尝尝肉。”

来儿缓缓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李秀兰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感激,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沉寂。她默默地接过挂面和猪肉,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二伯娘。”

水双凤也叹了口气,把带来的小米和咸鸭蛋放在灶台上,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念儿枯黄干涩的头发。她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比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看着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惨状,看着孩子们麻木的眼神,她又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妯娌俩又走到炕边,看了一眼炕上那个仿佛已经失去灵魂的叶春燕,又看了一眼旁边烂醉如泥的何天良,心里都清楚,她们能做的实在有限。这里的症结太深了,何天良的偏执、叶春燕的疯魔,都不是她们几句话、一点东西就能改变的。

她们低声叮嘱了来儿几句:“照顾好妹妹们,也记得给你娘喂点水和吃的,有什么难处就去家里找我们,别自己硬扛着。”来儿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交代完这些,水双凤和李秀兰便心情沉重地离开了。走出何天良家的大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两人却丝毫感觉不到冷,心里只觉得堵得慌,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造孽啊……”走了一段路,水双凤最终打破了沉默,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好一个家,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春燕也是可怜,被生儿子的执念逼疯了,天良更是个浑球,根本不配当爹、当丈夫。”

李秀兰眼圈发红,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啊,大人造孽,苦的却是孩子。那刚生下来的小六,那么瘦小,没人好好照料,能不能养活都难说。来儿她们几个,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们都为那几个无辜的女孩感到心痛,却又无能为力。在那个年代,在这样的家庭里,她们能做的,也只是偶尔接济一下,给孩子们一点短暂的温暖,却无法改变她们悲惨的命运。

而此时,在那间如同冰窖般寒冷、充满了绝望气息的屋子里,当所有外人都离开后,来儿默默地站起身。她走到灶台边,开始生火。她的动作机械而熟练。盼儿小声问:“姐,娘……娘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爹……爹也要走吗?”

来儿添柴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声音低低地,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不知道。反正,有没有弟弟,咱们的日子不都这样?”

念儿在一旁默默地点头。

最大的何来儿,心里甚至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和恨意。她恨爹眼里只有儿子,对她们非打即骂;她恨娘把生儿子当成唯一的事,对她们不闻不问,动辄迁怒。现在好了,娘疯魔了,爹要离婚了,他们指望的儿子也没了!她觉得,这都是他们活该!是报应!

至于未来?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她只知道,要想活下去,带着妹妹们活下去,就不能再指望这对已经不配为父母的爹娘了。她紧紧攥着手里那把挂面,仿佛攥住了妹妹们活下去的一线微光,也攥住了内心深处对父母、对这个家日益滋长的、冰冷的恨意。

寒风依旧凛冽,吹不散这人间悲剧的阴霾,也吹不暖那颗在绝望和恨意中过早冰冷坚硬的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