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听见(1/2)

晚上九点,病房里很安静。

监护仪发出规律而轻柔的嘀嗒声,氧气经过湿化瓶冒出细密的气泡。林淑慧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灯光调得很暗,只在床头留了一盏小夜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老人苍白的脸。

陈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膝盖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在看一份代理商发来的律师函草稿,措辞严厉,索赔金额触目惊心。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文档一页页往下翻,但那些字好像飘在屏幕上,进不到眼睛里。

累。

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是心里某个地方被彻底掏空之后,灌进去的铅。沉甸甸的,拽着她往下坠。

门被轻轻推开了。

陈雪抬起头,看见陈阳站在门口。他没进来,就站在那儿,背光,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姐。”他叫了一声,声音嘶哑。

陈雪合上电脑,放在一边。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阳慢慢走进来,脚步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他走到床尾,停下来,看着母亲。看了很久,才转过头,看向陈雪。

“妈……今天怎么样?”他问。

“稳定。”陈雪说,“医生说明天可能醒。”

陈阳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病床的金属栏杆。指甲和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陈雪皱起眉头:“别抠了。”

陈阳停下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目光在病房里游移,看输液架,看监护仪,看窗外的夜色,就是不看陈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仪器的声音,嘀嗒,嘀嗒,像某种倒计时。

“姐,”陈阳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我有点事。”

陈雪没接话。她等着。

“今天……派出所那边有结果了。”陈阳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行政处罚。罚款……二十万。”

陈雪的身体微微绷紧。她看着弟弟,眼神很冷。

“二十万。”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然后呢?”

“限期……一个月内缴纳。”陈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如果逾期不交,可能会……升级处理。”

他没说“升级处理”是什么意思,但陈雪听懂了。罚款只是开始,如果连罚款都交不起,后面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她没说话。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陈阳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他抬起头,看向陈雪,眼睛里有一种近乎乞求的光。

“姐,”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更低了,“我……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严丽那边……不可能。李立刚给了两万,但那是……那是应急的钱。二十万……我凑不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最后那句话:

“你能不能……先借我?”

说完,他盯着陈雪,眼睛一眨不眨,像在等待宣判。

陈雪也看着他。看着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混合着恐惧、羞愧和最后一点希望的光。

她想起很多年前,陈阳还在上中学,有一次把同学的游戏机弄坏了,不敢告诉爸妈,也是这样低着头来找她,说:“姐,你能不能……先借我钱?”

那时候她刚工作,工资不高,但还是把钱给了他。陈阳拿着钱,眼睛亮起来,说:“姐,我以后一定还你。”

后来他还了吗?陈雪不记得了。好像还了,又好像没还。

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他又来了。三十多岁的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她面前,说:“姐,你能不能……先借我?”

这是这半年来他第n次开口借钱了。

这次,二十万。

陈雪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笑出来。她感到一种深切的荒谬,像在看一场荒诞剧,而她自己也是剧中的角色。

“陈阳,”她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你觉得,我现在拿得出二十万吗?”

陈阳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陈雪没给他机会。

“妈躺在这里,手术费、住院费、后续康复,都要钱。我公司停运了,正在收拾烂摊子,手里唯一能动的,是还没到账的遣散费。金晶要上学,家里的房贷要还,金俊明那边……”她顿了一下,没往下说,“我自己已经焦头烂额了,你让我去哪儿给你变二十万出来?”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清晰。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正是这种平静,让陈阳的脸色一点点变白。

“我……我知道。”他嗫嚅着,“可是姐,我真的没办法了……如果交不上罚款,我可能……可能就真的完了……”

“你早就完了!”陈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怕吵到母亲。她站起来,走到陈阳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从你有了豆豆后,听严丽的,辞职带娃,到三年前开始创业,你就已经完了!陈阳,你三十多了,不是三岁!做事情之前能不能用用脑子?你知道自己是哪根葱哪块料吗?现在妈躺在这,都是我一个人在负责,你还要找我拿线,你连底线都不要了?”

陈阳被她逼得后退一步,背抵在墙上。他低下头,肩膀垮下来。

“我知道我错了……”他声音发抖,“可是姐,我现在真的……真的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陈雪冷笑,“你走投无路,所以来找我?那我呢?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找谁?”

她往前一步,声音压抑着,但每个字都像冰锥:

“妈生病,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公司一堆破事,我一个人扛着。金俊明那边……算了,不提了。陈阳,我不是超人,我也会累,我也会怕!你能不能……能不能有一天,不给我添乱?能不能有一天,像个男人一样,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陈阳猛地抬起头,眼睛红了。

“我怎么不像男人了?”他的声音也提高了,“我也想好好干!我也想把事情做成!可是我能怎么办?我没背景,没资源,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笑话!我创业,不就是因为我敢拼敢搏吗!我需要证明我能行!我需要……”

“你需要什么?”陈雪打断他,声音尖锐,“你需要钱,所以你去骗妈的钱?二十万!那是爸用命换来的钱!你拿去干嘛了?你拿去填窟窿了!别人创业是积少成多,积沙成塔,你是每天给自己脚下挖一铲子,每天都在给自己挖坑,挖洞,无底洞!”

这话太重了。重到陈阳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盯着陈雪,嘴唇颤抖,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变成一片死灰。

“是……我是拿了妈的钱。”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可那钱,本来就有我一半!爸的赔偿金,子女没份吗?妈捏在手里这么多年,我拿来救急怎么了?我要是成功了,别说二十万,两百万我都还给妈!”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

陈雪也愣住了。她看着弟弟,看着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混合着愤怒、委屈和绝望的光。她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是她弟弟吗?是那个小时候跟在她后面,被她护着长大的弟弟吗?

“陈阳,”她的声音轻下来,轻得可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这是第几次说这种话了吗?”

陈阳张了张嘴,想辩解,但话堵在喉咙里。他看见了姐姐眼里的失望,那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失望。

就在这时,陈雪的手机响了。刺耳的铃声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像一把刀,劈开了紧绷的空气。

陈雪看了一眼屏幕,是公司的法务。她深吸一口气,接起来。

“喂,李律师。”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语速很快。陈雪听着,脸色越来越沉。是另一个代理商,态度强硬,要求明天必须给出解决方案,否则立刻起诉。

“好,我知道了。”陈雪说,“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开个电话会议。把法务条款准备好,赔偿方案我晚点发给你。”

挂了电话,她放下手机,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累。真的太累了。

“姐……”陈阳小声叫了一句。

陈雪没理他。她只是靠着墙,闭着眼,像一尊疲惫的雕像。

陈阳站在那儿,看着她,又看看病床上的母亲。监护仪的绿灯规律地闪烁,氧气管里冒着气泡,母亲睡得很沉,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他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像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绝路。姐姐靠不住了,母亲躺在这里,妻子走了,朋友帮了一次不能再帮第二次。

二十万。一个月。

他能怎么办?去偷?去抢?去卖肾?

绝望像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过膝盖,淹过腰,淹过胸口,快要没顶。

“姐,”他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我真的会还你。会还你三十万,含爸那笔赔偿金时属于你的十万。我写借条,我按手印,我给你利息……你帮帮我,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陈雪睁开眼,看着他。眼神很空,空得像一口枯井。

“陈阳,”她说,“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陈阳问,声音发颤,“你告诉我,是什么问题?是我没用?是我废物?是我不配当你弟弟?”

陈雪没说话。她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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