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灰烬中的光(2/2)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炽热的炭,投入陈锐心中。
“小林……他怎么样?”陈锐听完,沉默片刻,问了一句。
信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更低:“身上三处伤,最重的一处在左肋,鬼子刺刀挑的,差点……但他撑住了。他把所有要背的东西,反反复复背了上百遍,说……说就算他半路上昏死过去,也得让这些字从他嘴里秃噜出来。”
陈锐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挥挥手让信使下去休息、进食。他独自在地窖里站了很久,直到王师傅担忧地喊他,他才回过神。
“好消息。”他只说了三个字,但握紧工具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深夜,临时指挥部(换到了另一个更隐蔽的地窖)里,油灯如豆。陈锐、赵守诚,以及几位核心干部,召开了“铁壁”扫荡后的第一次全面总结与前瞻会议。
墙上挂着那幅伤痕累累的地图,焦黑的区域和失联的标记依然触目惊心。但在地图边缘和广袤的空白山区,已经有人用蓝色的铅笔,小心地标注出了一些新的、微小却清晰的点——那是“断箭接骨”计划中正在建立或恢复的微型技术节点,以及陆续恢复联系的“星火”。
陈锐做总结发言,他没有看稿子,声音平稳而清晰:
“这次‘铁壁’,证明了我们之前‘星火’分散化路线的正确性。正因为技术力量没有完全集中在几个容易被摧毁的堡垒里,我们才能在遭受如此重创后,依然保留下了复苏的火种。群众中自发涌现的技术应用和创造力,也超出了我们最初的预料。”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但也暴露了这种分散化路线的脆弱性——各个节点严重依赖当地的具体条件、原料来源,尤其是依赖一两个核心人员的技术水平和坚定意志。一旦某个节点被拔除,或者核心人员牺牲,这个点就真的熄灭了。而且,节点之间联系脆弱,协同困难,整体效率低下。”
赵守诚点头补充:“就像一张网,线很细,结很脆。需要加强每个结本身的强度,还要多织几条备用的线。”
“对。”陈锐走到地图前,手指虚点那些蓝色的小点,“下一阶段,我们要做两件事。第一,在坚持分散、隐蔽的前提下,着力提升每个节点的‘微循环’能力。要让一个节点,在相对独立的情况下,能完成从获取最原始原料到产出可用成品(哪怕是粗糙的)的大部分简易流程。减少对外部关键物资和核心技术的绝对依赖。”
“第二,”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些蓝色小点之间移动,画着虚拟的连接线,“建立更多、更隐蔽的‘冗余’节点。同一个技术功能,在不相邻的区域,至少要有两到三个互不知晓的独立节点在运作。一条交通线断了,立刻有另一条备用的、更绕但可能更安全的线可以启用。一个熬硝点暴露,立刻有另一个更隐秘的接替。我们要让敌人永远摸不清,到底有多少个点,点在哪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会议结束后,其他人都离开了,陈锐独自留在地窖里。油灯的火苗微微跳跃,映着他沉思的脸。
他铺开一张新的纸,拿起笔,开始起草一份文件,标题是:《关于在极端环境下维持与拓展根据地军工技术能力的若干意见》。
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沙沙作响,写下一条条基于鲜血教训换来的经验,一条条面向未知困难的构想。他写得专注而缓慢,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历史的骨骼里。
写到某一条关于“技术传播载体多样性”时,他停下了笔。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地窖土层和太行山的岩石,望向了北方、东方那些被黑暗笼罩的地平线。
那里,是保定,是石家庄,是太原,是北平……是敌占区的城市。那里有工厂,有学校,有实验室,有成千上万被奴役或沉默着的中国工程师、技术工人、教师和学生。
他的情报网络和之前的接触(如沈墨文)都表明,那里存在着苦闷、不甘和无声的抗争。鬼子的高压统治能控制人的身体,却锁不住所有人心里的火苗。
一个更大胆、也更危险的构想,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开始在他心中清晰地浮现轮廓——为什么不把“星火”,点燃到敌人的心脏地带去?在那些城市的地下,寻找、联络、动员那些爱国的技术人才,建立秘密的“敌后技术星火点”?他们可能无法直接生产武器,但他们能提供更先进的知识、更稀缺的图纸、更关键的市场信息,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里应外合的力量。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同时也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那将是比在山丘建立秘密作坊危险十倍、复杂百倍的任务。需要地下党最精锐力量的配合,需要难以想象的周密计划和牺牲,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毁灭性的连锁反应。
但……如果成功呢?
如果能在铁幕般的敌占区,也布下技术的暗子呢?
他缓缓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了眼睛。地窖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芯偶尔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其他什么的呜咽。
那份刚刚起草的文件还摊在桌上,墨迹未干。
而地图之外,那片更广阔、更黑暗、也蕴含着更复杂可能性的“敌后”世界,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漩涡,正在向他,向他们所有人,发出无声的召唤。
下一步,是继续巩固山里的“根”,还是冒险将“枝蔓”伸向那危险的黑暗?
这个抉择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这个地窖,压在了他的肩上,也压在了这部艰难生存史诗即将翻开的、崭新而莫测的一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