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阴霾下的微光(2/2)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但是!我也把话撂这儿——今天李老栓家交的是硫磺,明天要是有人交子弹、交手榴弹、交机器零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李老栓的婆娘:“这里有点炒面,先给孩子们吃。粮食,我想办法。”
女人颤抖着接过布包,扑通跪下了:“政委……我们……我们不是人……”
“起来。”赵守诚扶起她,“活下去,没什么错。但要活得有骨气。”---
同一时间,在更深的山区,齐家铭和赵老三正在挖坑。
坑在一处绝壁下的山洞里,入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坑不大,三尺见方,已经挖了五尺深。
“够深了。”赵老三说。
齐家铭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裹。包裹很厚,里面是那本刚刚编完的《应急生产指南》。书用最粗的土纸装订,封面上什么字都没写,但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图和字——怎么用土法炼硝,怎么用废铁造工具,怎么在没有任何机床的情况下加工炮管……
他还在书里夹了张纸条,上面写着:“见此书者,当知前人曾在此绝境中求生、求胜。望继其志。”
包裹外面又裹了三层油布,再塞进一个小陶罐。罐口用蜡封死。
赵老三接过陶罐,小心地放进坑底。然后两人开始填土,一层土一层石灰,再一层土一层木炭——防潮、防虫、防腐。
土填平了,又在上面铺了层石板。石板上撒了浮土,浮土上摆了几块乱石。看起来和山洞其他地面一模一样。
“除了咱俩,没人知道。”赵老三说。
“希望永远用不上。”齐家铭说。
他们爬出山洞时,天已黄昏。夕阳把群山染成血色,风吹过山脊,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无数人在哭。
“老齐,”赵老三忽然问,“你说……咱们能赢吗?”
齐家铭望着远山,很久没说话。最后他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就算咱们死了,这本书还在。只要书在,就有人知道该怎么造子弹、怎么造地雷、怎么打鬼子。这就够了。”---
深夜,指挥部窑洞里,赵守诚收到了北平来的密报。
密报是用针尖在草纸上刺的暗号,只有指甲盖大。交通员说,这是“老金”冒死送出来的最后一次联络。
赵守诚就着油灯,用放大镜仔细辨认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暗号的意思是:“特搜班已锁定技师圈子,我已被监视。即日起长期静默。勿念。珍重。”
另一条来自“书生”的消息更让人不安:“旧书店新东家频繁接触日本商人,疑似在追查特定技术书籍流向。已销毁所有痕迹。请求指示。”
赵守诚把纸条凑到灯焰上烧掉。灰烬落在桌上,像黑色的雪。
北平线,这条“星火”伸向外界的唯一触角,也断了。
他铺开信纸,开始给陈锐写信。笔尖划过粗纸,沙沙作响。
“……家中诸事尚稳,然柴扉已觉风紧。收购社以盐米诱民,已有动摇者。李老栓家以硫磺换粮,我以政委身份担之,暂稳人心。然此非长久计……”
写到北平线时,他停顿了很久。最后只写了一句:“北线已静默。料敌已知我技术流通之径。”
信的末尾,他犹豫再三,还是加了一句:“群众困苦日甚,有饿毙者。我常自问:以理想令百姓赴死,与鬼子以刺刀逼民,孰善孰恶?思之恸然。盼早归,共商对策。”
信写完时,油灯快要灭了。赵守诚吹熄灯,坐在黑暗里。
窗外,夜空中没有星星。乌云低垂,山风越来越急,带着湿气——要下雪了。
他突然想起陈锐离开延安前说的话:“咱们的‘星火’,就是那点希望。”
可现在,这希望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群众在饿死,骨干在牺牲,线路在断裂。而他这个政委,能做的只是吃掉一碗用硫磺换来的粥,保住一个家庭的尊严。
尊严能当饭吃吗?赵守诚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没有尊严,人就算活着,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凄厉而悠长。在这片被战火炙烤的土地上,人和狼都在为生存挣扎。
但至少,人还知道为什么挣扎。
赵守诚站起身,走到窑洞口。冷风扑面,他打了个寒颤。天边,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漏下来,在山路上投下苍白的光。
那光很淡,很冷,但毕竟是光。
他想起那本埋进深山的《应急生产指南》,想起齐家铭和赵老三还在改进的“土镗床”,想起李水根在各地奔波的背影,想起陈锐在延安带回的“为将来积蓄力量”的嘱托。
希望还在。只是它不再明亮如炬,而是变成了淤泥下的根茎,看不见,摸不着,但扎得很深。
风雪要来,那就来吧。根茎在冻土下等待春天,哪怕要等很久。
赵守诚转身回窑洞,重新点亮油灯。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调配有限的粮食,安排群众的转移,制定反“经济绞杀”的对策……
灯光如豆,在土墙上投下他佝偻的身影。那身影很小,很孤单,但很稳。
夜还很长。但远处的天际,已隐约透出一丝灰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往往也是希望最坚韧的时刻。只是这坚韧,要用血和命来浇灌。
赵守诚不知道黎明什么时候会来。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撑到那个时候。
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那些还在挣扎着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