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开讲《论语》(2/2)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王师傅握紧了拳头。他想起了自己在船厂的日子——有时候接到特别难的焊接任务,老师傅都说“这活干不了”,但他偏要试试。不是逞能,是觉得,如果连试都不试就放弃,那还当什么焊工?
陈小雨想起了怒江边上那些孩子。教育资源匮乏,条件艰苦,很多老师来了又走。但她留下来了,不是不知道难,是觉得,如果连她都走了,那些孩子怎么办?
吴教授想起了自己五十年的研究生涯。古籍散佚,线索中断,多少次觉得“这条路走不通了”。但还是一点点爬梳,一点点考证。为什么?因为如果连研究者都放弃,那些古籍就真的死了。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践行着某种意义上的“知其不可而为之”。
沈清言看着众人眼中闪动的光,知道火种已经点燃。
他继续推进。
沈清言翻开《论语·卫灵公篇》另一段: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念完这段,庭院内的气氛陡然凝重。
“杀身成仁。”沈清言缓缓重复这四个字,“这是儒家最高的道德要求之一。为了‘仁’,可以牺牲生命。”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那么,在对抗‘虚无’的战争中,如果守护文明的代价是牺牲——牺牲自己,牺牲同伴,甚至牺牲无辜者——我们该如何抉择?”
这个问题太沉重,太残酷。
庭院内鸦雀无声。
连风都仿佛停滞了。
许久,吴教授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坚定:“沈先生,老朽今年七十有三,时日无多。若牺牲我这把老骨头能换得文明一线生机,我当仁不让。”
他身旁的弟子急了:“老师!”
吴教授摆摆手:“听我说完。但——”他话锋一转,“这只是我个人的选择。我没有权力要求别人也这样做,更没有权力为了‘成仁’而牺牲无辜者。”
“那如果有必要呢?”沈清言追问,“如果牺牲少数人能拯救多数人,如果牺牲现在能换取未来?”
这次回答的是苏晚。
这位一直沉默的女军官站起身,腰杆笔直如枪:
“报告。卫队条令第七条规定:任何情况下,不得以牺牲平民为代价达成战术目标。第九条规定:指挥官有责任以最小伤亡完成任务,包括敌方伤亡。”
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我认为,这与‘仁’的精神是一致的——‘仁者爱人’。如果为了拯救而杀人,那拯救的意义何在?”
沈清言点头:“苏队长说得对。但我想问得更深入一些——”
他看向全场:“假设一种极端情况:我们发现了‘虚无’的核心弱点,但摧毁它需要牺牲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甚至一片大陆的生命。而如果不摧毁,整个地球的文明都将被侵蚀。这时,我们怎么选?”
庭院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这是真正的伦理困境。
希腊的亚里博士皱眉思考,许久才说:“在古希腊悲剧中,常有类似的困境。安提戈涅要在国家法律与家族伦理之间选择,阿伽门农要为胜利牺牲女儿……没有完美的答案,只有艰难的抉择。”
印度的夏尔马教授双手合十:“在佛教看来,杀生是大忌,即使是为了更大的善。但这只是理想,现实中……”
日本的汉学家小林康夫用生硬的中文说:“日本有‘武士道’,讲‘死的觉悟’。但那是个人选择,不是让他人去死。”
每个文化传统,都给出了不同的视角,但没有一个能简单解决这个困境。
沈清言静静听着,等讨论声渐歇,才缓缓开口:
“诸位,我没有答案。”
这个坦诚的回应,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的,我没有答案。”沈清言重复,“这种极端困境,恐怕任何人都没有完美的答案。”
他走下矮台,来到庭院中央:
“但我想说的是——正是因为没有答案,我们才更需要《论语》,更需要‘仁’的指引。”
他环视全场:
“‘仁’不是给我们现成的答案,而是给我们思考的框架。”
“它要求我们:在做任何选择时,都要将‘人’放在中心。”
“它提醒我们:手段和目的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因为卑劣的手段会玷污崇高的目的。”
“它告诫我们:在不得不做出痛苦选择时,至少要有痛苦——而不是麻木,不是理所当然。”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深沉:
“诸位,在未来的战争中,我们必然会面临类似的困境。可能会有人告诉我们:‘牺牲是必要的’‘这是为了更大的善’‘文明存续高于一切’……”
“那时,请想起今天,想起‘仁’。”
“想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愿被牺牲,就不要轻易牺牲别人。”
“想起‘杀身成仁’——如果真要牺牲,先从自己开始,而不是从别人开始。”
这番话,如清泉般涤荡着每个人的心。
赵山河重重地点头,对身边的卫队进修生们说:“听见没?咱们练武的,讲究‘武德’。战场上,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少杀一个是一个。这才是真正的武者!”
年轻战士们齐声应道:“是!”
沈清言回到矮台,继续翻动书卷。
“讲完了‘仁’和‘义’,我们简单谈谈‘礼’和‘信’。”
他找到《论语·颜渊篇》:“‘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以及《论语·为政篇》:‘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他合上书卷,看着众人:
“在很多人看来,‘礼’是繁文缛节,‘信’是迂腐教条。在生存危机面前,这些似乎都不重要——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自问自答:
“如果没有‘礼’——不是指磕头作揖的礼仪,而是指基本的秩序、规则、尊重——‘薪火’这两千多人,如何协作?学者如何研究?卫队如何作战?后勤如何保障?”
“如果没有‘信’——不是指盲目的承诺,而是指基本的诚信、守诺、可靠——我们如何信任彼此?如何将后背交给战友?如何相信研究成果的真实性?如何确保命令被忠实执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
“‘虚无’侵蚀文明,最喜欢破坏的就是‘礼’和‘信’。”
“它让秩序崩溃,让规则失效,让人与人之间只剩下猜忌和背叛。”
“它让承诺变成空话,让信任变成奢侈,让合作变成不可能。”
“然后,在混乱和猜忌中,文明从内部瓦解。”
沈清言站起身,走到书案旁,轻轻抚摸那卷《论语》:
“所以,守护‘礼’和‘信’,就是在守护文明的骨架。”
“我们书院的第一条规矩就是:辩论可以激烈,但必须遵守基本的礼仪——不人身攻击,不恶意揣测,不打断他人发言。”
“我们‘薪火’的第一条准则就是:言出必行,诺重如山。”
他看向苏晚:“苏队长,卫队条令里,关于信任是怎么规定的?”
苏晚起身,朗声道:“条令第三条:战友即兄弟,信任即生命。战斗中,必须无条件信任战友的判断和支援。”
“很好。”沈清言点头,“这就是‘信’在实践中的体现。”
他重新坐下,看着学员们:
“今天这堂课,我不想灌输任何教条。我只希望,当你们离开这个庭院时,能带走一个问题——”
他停顿,一字一顿:
“在对抗‘虚无’的战斗中,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是只求胜利、不择手段的人?”
“还是即使失败,也要守住底线的人?”
庭院内,阳光已升到中天。
古槐的阴影在地上缓缓移动。
没有人说话。
但每个人的眼中,都有光在闪烁。
就在沈清言准备宣布上午讲学结束时,意外发生了。
坐在后排的陈小雨突然脸色苍白,双手捂住太阳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陈老师?”旁边的学员连忙扶住她。
苏晚一个箭步冲过去,手按剑柄,警惕地扫视四周。
沈清言也快步走下矮台:“怎么回事?”
陈小雨额头渗出冷汗,嘴唇颤抖:“我……我不知道……突然头疼……好像……好像听见了歌声……”
“歌声?”沈清言皱眉。
“是我们傈僳族的古歌……《大地妈妈》……”陈小雨艰难地说,“但……但旋律变了……变得……很悲伤……很愤怒……”
就在这时,矮台上书案边的仙石之种,突然迸发出一道强烈的金光!
金光直冲天际,在庭院上空形成一道光柱,持续了三秒才缓缓消散。
与此同时,奠基碑方向传来更响亮的嗡鸣声,碑身上的乳白色光芒剧烈闪烁,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对抗。
“警报!警报!”林知夏的声音通过沈清言的耳麦传来,“沈先生,稷山区域监测到高强度‘虚无信力’波动!源头在……在山体内部!正在向地表渗透!”
庭院内顿时紧张起来。
卫队进修生们全部起身,进入戒备状态。
学员们有些慌乱,但在赵山河的喝令下迅速冷静,按预案向安全区域转移。
沈清言抬头望向稷山方向。
山体表面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在他的感知中,那里正有一股阴冷、混乱、充满恶意的力量在翻涌。
与奠基典礼那天感受到的灰雾波动相似,但更强大,更……有组织性。
“是陈鸿渐的人?”苏晚低声问。
“不像。”沈清言摇头,“这股力量更古老,更……原始。”
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与碑文背面的云篆有关?“心立之时,劫亦随之”……
就在这时,陈小雨的情况突然好转。
她松开捂住太阳穴的手,茫然地看着四周:“歌……歌声停了……头疼也好了……”
仙石之种的光芒也恢复了平和的脉动。
奠基碑的嗡鸣声渐歇。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沈清言知道不是。
他看向陈小雨,若有所思:“陈老师,你刚才说,听见了傈僳族的古歌?旋律变了?”
陈小雨点头,心有余悸:“嗯……我们族的古歌,本来是欢快的,感恩大地的。但刚才我听见的……像是大地在哭泣,在愤怒……”
沈清言与琴剑先生对视一眼。
老道匆匆走来,低声道:“沈小友,此事不简单。傈僳族属古羌人分支,其古歌传承可能蕴含上古信息。这突然的感应,恐怕与稷山地下的东西有关。”
“地下……”沈清言望向稷山。
山体沉默,林木苍翠。
但在这平静的表象下,似乎有什么古老的存在,正在被书院的建立、被思想的汇聚、被《论语》的讲学……所唤醒。
“先安排大家休息。”沈清言对苏晚说,“加强警戒。另外——”
他看向陈小雨:“陈老师,下午我想单独和你聊聊,关于你们族的古歌。”
陈小雨连忙点头:“好的,沈先生。”
风波暂时平息。
学员们有序撤离庭院,但每个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原来,思想领域的斗争,并不比战场安全。
赵山河带着卫队进修生负责疏散和警戒,这些战士此刻才真正理解,为什么他们也需要读书,也需要思想准备——敌人可能以他们完全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沈清言最后一个离开庭院。
他回头看了一眼矮台上的《论语》和仙石之种。
书卷静静摊开,停留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页。
玉石温润如初。
但沈清言能感觉到,就在刚才金光迸发的瞬间,仙石之种内部,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不是苏醒,不是觉醒。
更像是……共鸣。
与稷山地下那个古老存在的共鸣。
“看来,”他低声自语,“这堂课,还没结束。”
“稷山的秘密,《论语》的深意,文明的危机……”
“一切,才刚刚开始。”
阳光穿过古槐枝叶,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庭院空寂,只余风声。
而稷山深处,某个被遗忘千年的所在,一双眼睛——或者说,某种类似眼睛的存在——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它“看”向山麓的书院。
“思……想……”
无声的意念,在岩层中回荡。
“终于……又有人……立心了……”
“那么……劫……也该来了……”
黑暗重归寂静。
仿佛从未有过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