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国运1(2/2)
赵胤浑身一僵,所有杂念骤然清空。他猛地低头,几乎是粗暴地扯开衣襟,拽出那枚用红绳系着、贴在胸口皮肤上的青色玉珏。
烛光下,玉珏静静躺在他掌心。鸡蛋大小,边缘有一处小小的残缺,像是被什么利器磕掉了一角。玉质温润,是上好的和田青玉,但宫中这样的玉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并无特异之处。玉身没有雕刻任何纹饰,只有天然的云絮状纹理,在烛光下缓缓流转,散发出一种极内敛的光泽。
这是母亲孝仁皇后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五岁那年,母亲病重。那个温柔如水、总是带着淡淡药香的女人,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握着他的手,将这枚玉珏放在他掌心。她的手冰凉,声音气若游丝:“胤儿……这玉……是娘偶然所得……觉它温润养人,便一直戴着……你收好……或许……有缘法……”
她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断断续续地说:“待你……真正需要时……也许……”
话未说完,她便昏睡过去。三日后,薨。
赵胤当时年幼,只当是母亲病糊涂了的呓语,将这玉珏当作念想贴身收藏。这些年,每当他感到孤独、委屈、撑不下去时,就会握着它,仿佛母亲的手还在轻轻抚摸他的头。
玉珏从未有过异常。直到刚才。
“错觉?”赵胤眉头紧锁,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他攥紧玉珏,闭目凝神,用尽全部注意力去感知。
掌心传来玉石特有的微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几乎要确认那只是自己情绪激动产生的幻觉时——
心底那股无力感再次翻涌上来。他想起南疆军报上“全军覆没”四个字,想起北方三郡可能出现的易子而食,想起李嬷嬷咳出的血,想起城墙下那个画着爹娘的孩子……
“如果你真有灵……”赵胤睁开眼,盯着掌中玉珏,声音低哑,带着一丝颤抖与破釜沉舟的决绝,“告诉我,我该如何做?该如何拯救这个国度,拯救那些在妖魔与饥荒中挣扎的子民?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看着李嬷嬷咳血而死,看着边军将士毫无价值地牺牲在魔气之中!我不想再做这个无能为力的太子!”
他的话语,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个绝望少年在重重压力下的宣泄与呐喊。他并未期待真的得到回应,他只是需要说出来,否则那股情绪会将他逼疯。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当他心中那股“守护”的意愿强烈到如同实质的火焰般燃烧,几乎要从胸腔喷薄而出时——
玉珏,再次温热起来。
这一次,温暖持续了数息。并且,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清凉气息,仿佛无形的水流,从紧握玉珏的掌心劳宫穴渗入,沿着手臂经脉缓缓上行,如同一条苏醒的小溪,流过紧绷的肌肉,抚平焦躁的神经,最终汇入他因过度思虑而胀痛刺热的眉心祖窍。
“嗡……”
脑海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仿佛琴弦拨动的鸣响。
赵胤只觉得灵台一清。连日批阅奏章的疲惫、心中积郁的愤懑、那些尖锐嘈杂的耳鸣……刹那间如潮水般退去。思绪变得清明,仿佛有一层蒙蔽已久的灰尘被拂去,露出底下光洁的镜面。
不仅如此,他眼前似乎有极其淡薄、转瞬即逝的光影晃动了一下。那光影模糊不清,却带着某种直击心灵的意境——
他仿佛看见一个女子温柔而哀伤的回眸,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又仿佛看见一道决绝的剑光划破天际,照亮黑暗,然后与某种庞大的阴影同归于尽;
还有破碎的画面:烽火连天中相拥的身影,崩塌山岳前结印的双手,以及最后……一枚完整的玉珏在光芒中一分为二,一半坠入尘埃,一半飞向远方……
“!!!”
赵胤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身后的紫檀木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书架晃动,顶上几卷古籍滑落,砸在地上,扬起细微的尘埃。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手中此刻已恢复平静、却仿佛与他有了一丝微妙联系的玉珏。烛光下,那青玉中的云絮纹路似乎流动得更快了,整块玉散发着莹莹微光,不再是反射烛火,而是自内而外的、温润的晕光。
不是错觉!
两次了!第一次是在他情绪最低落时,第二次是在他发出守护誓言时!这玉珏能感应到他的情绪,特别是当他心系家国子民、产生强烈守护执念时!它甚至会给予反馈——清心明神,驱散疲惫,甚至……闪现模糊的旧日光影!
狂喜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席卷全身。但紧随而来的,是更强烈的震惊、疑惑与……警惕。
在“不祥”之名和重重压力下长大的赵胤,早就习惯了质疑与审视。他见过太多笑脸背后的算计,听过太多誓言裹藏的阴谋。旧日传说中的“机缘”、“奇遇”,往往伴随着巨大的代价或陷阱。那些话本里跌落山崖捡到神功秘籍的少年,最后有几个有好下场?
更何况,那场导致世界沦落至此的“情劫”,最初不也是以“美好邂逅”、“天赐良缘”的形式开始的吗?那些被“万界情缘掠夺系统”蛊惑的巅峰存在,在彻底崩溃前,谁不是以为自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道侣、挚友、知己?
“天上不会掉馅饼。”父皇曾冷着脸告诫他,“如果掉了,那馅饼里一定藏着钩子。”
赵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剧烈的心跳逐渐平复。他走回书案前,将玉珏放在烛光最明亮处,仔仔细细观察,同时大脑飞速运转,回想两次玉珏产生反应的每一个细节。
第一次,是在他阅读南疆军报,为边军惨死和魔灾肆虐而悲愤无力时。那时他想的是“他们不该这样死”、“百姓不该受这种苦”。
第二次,是在他直面内心最深的无力感,并发出近乎呐喊的守护誓言时。核心是“我想拯救”、“我要守护”。
共通点,是强烈的情感波动,且核心指向“守护”与“责任”,指向家国子民,而非个人私欲。
那么……如果反向测试呢?
赵胤深吸一口气,尝试调动情绪。他想象自己突然获得上古传承,拥有移山填海的力量,然后踏平所有反对他的朝臣,镇压四方妖魔,成为千古一帝,众生匍匐在他脚下……
玉珏毫无反应,安静得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他皱眉,换了一个方向。他想象自己若能治好李嬷嬷的病,看到老人重新露出笑容;想象自己能给北方灾民送去足够的粮食,孩子们捧着热粥欢呼;想象南疆魔灾被平定,边关将士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
这一次,玉珏似乎又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润感,很淡,但确实存在。
赵胤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连续测试了几种不同心境:贪欲、权谋、恐惧、愤怒……玉珏皆沉默。唯有当他思绪触及“庇护他人”、“承担责任”、“守护秩序”时,那温润的共鸣才会出现,且心意越纯粹、越无私,共鸣感越明显。
“它选择回应的,是这样的心念吗?”赵胤喃喃自语,心中稍安。若这玉珏的“喜好”是偏向“公心”与“守护”,至少……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诱人堕落的陷阱。
那么,那些一闪而逝的光影呢?如何看到更多?母亲说的“真正需要时”,是指什么特定条件?是需要更强烈的情感?还是需要某种“媒介”或“引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份染血的南疆军报和旁边那个散发阴冷气息的“染魔铁”样本上。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他脑海中迸发,随即燃成燎原之势。
如果……如果他带着这玉珏,亲自去一趟南疆呢?去那片被魔气污染的土地,去那座裂痕蔓延的封魔碑前?在极致的危机与守护的执念中,玉珏会不会……展现出更多?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战栗。一国储君,亲赴险地,且是“不祥”之身,若出事,朝野必然大乱。父皇绝不会同意,朝臣会以死相谏。
但……如果不去呢?继续坐在这书房里,批阅一份份绝望的奏章,等待下一次灾难降临,等待李嬷嬷在咳血中死去,等待北方饿殍千里,等待南疆魔灾彻底爆发,铁岩关变成死城?
他握紧了玉珏。冰凉的玉石此刻仿佛有了温度,那股温润的气息似乎在鼓励他,又像是在静静等待他的抉择。
窗外的风更大了,呜咽声如同万鬼同哭。烛火疯狂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孤独。
但他不再感到那么冷了。
玉珏贴着他的掌心,那微弱却坚定的暖意,像黑夜中的第一颗星,虽然渺茫,却指明了方向。
赵胤缓缓坐回椅中,将玉珏重新贴身收好。他摊开一份新的奏章,提起笔,蘸满朱砂。
笔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字迹沉稳有力:
“南疆魔灾,事关国本。着兵部、工部、钦天监三日内合议,呈应对方略。务求详实,不得推诿。”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凝聚着决心。
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做点什么。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为了那些他未曾谋面却在受苦的子民,也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不祥”,而是或许,能成为一道光。
夜色最深时,少年太子独坐孤灯下,脊背挺直如松。
而在他怀中,那枚残缺的青色玉珏,正散发着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温润而坚定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