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黍轻稻(2/2)

姬稷沉默良久,终于抬头:“若稻作产量更高,为何不广种稻,替代黍稷?”

“问得好。”姬仲目光深远,“三日后,随我入镐京朝见司农大人,你自会明白。”

归途上,姬稷心事重重。他看见路旁有农妇携子采摘野菜,孩子面黄肌瘦,显然是吃不饱的样子。若是稻作产量更高,为何不多种稻米以充饥肠?书简上的道理与眼前的现实,第一次产生了如此鲜明的矛盾。

三日后清晨,姬稷换上最好的麻布衣裳,随父亲前往镐京。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王畿核心,只见街道宽阔,市井繁华,与乡野景象大不相同。

司农衙门气势恢宏,青石台阶上立着两尊青铜鼎器。进入正厅,香烟缭绕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端坐堂上,便是大司农本人了。

姬仲上前行礼,说明来意——带儿子熟悉农官事务。大司农目光如炬,打量姬稷片刻,忽然发问:

“今王欲增祭祀规格,需备黍米千斛,尔当如何?”

姬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答道:“查各地仓廪,先调公田所产;不足则向诸侯征赋;再不足则市集采买。”

“若逢灾年,仓廪空虚,市集无黍,又当如何?”

“这...”姬稷一时语塞。他忽然想起北地的稻田,脱口而出:“或可以稻代黍?”

话一出口,满堂寂静。几位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大司农的脸色沉了下来。

“荒唐!”老者厉声喝道,“黍为天地正器,稻乃蛮夷之食,岂可混为一谈!祭祀乃国家大事,若以稻代黍,天地不安,鬼神不享,国运衰微,谁担当得起?”

姬稷面红耳赤,低头不敢言语。姬仲连忙上前解围:“小儿无知,妄言冒犯,还请大人海涵。”

大司农冷哼一声,语气稍缓:“姬仲,你好生教导儿子。农官之责,不只在产粮备荒,更在维系礼法社稷。黍之为尊,非因口味产量,而在其承载礼制之重。这一点,万不可混淆。”

离开司农衙门后,姬稷默默跟在父亲身后,心中波澜未平。行至市集,见一老农正在售卖谷物,黍米价高而稻米价廉,购买黍米者多是贵族打扮,而平民百姓多购稻米。

忽闻前方喧哗,原来是一稻米贩与黍米贩起了争执。黍米贩嘲笑对方卖的是“贱民之食”,稻米贩反唇相讥:“尔黍米价高量少,百姓吃不起,饿殍遍野时,看你的礼法可能当饭吃?”

围观者纷纷附和。一个老者叹道:“去岁大水,黍田尽毁,若非有些稻田收获,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姬稷怔怔听着,忽然明白了父亲带他此行的用意。

归途中,夕阳西下,将田野染成金色。姬稷终于开口:“父亲,我明白了。黍重非因其实用,而在其象征;稻轻非因其低贱,而在其新异。礼法固重,然民生更切。为农官者,当知平衡之道。”

姬仲驻足,首次对儿子露出赞许的目光:“善。然知易行难。今王室衰微,诸侯争霸,农官之位,愈发难为。既要恪守礼法,供奉祭祀;又要体察民情,保粮安民。其中分寸,非书简可教,需自行体会。”

他望向远方隐约的山峦,语气变得深沉:“我听闻东南吴越之地,稻作兴盛,一年两熟,民无饥馑。而中原囿于礼法,重黍轻稻,每遇灾年,饿殍载道。变局将至,不知是我姬氏顺应时势,还是固守传统。”

姬稷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见渭水奔流不息,一如这变幻莫测的世道。黍穗金黄,稻苗青翠,在夕阳下各展风姿。他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明悟:农官之责,不只在循旧制,更在通权变;不在盲从古礼,而在经世济民。

暮色四合,父子二人踏上归途。姬稷回首望去,镐京城墙在夕阳中显出剪影,古老而庄严。他知道,自己今日所见所闻,不过冰山一角。在这礼崩乐坏的时代,经济农事背后的权力博弈、观念冲突,远比想象中复杂。

前方道路蜿蜒,消失在暮色苍茫之中。姬稷忽然感到肩头沉重,仿佛已担起千钧重担——那是先祖传承的农官之责,也是时代赋予的革新使命。

夜风起,黍叶沙沙作响,如泣如诉,如歌如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