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长安江湖(2/2)

“一钱六分?那能当多少?”阿福已经有些不敢想象。

“五十枚!”柳掌柜伸出五个指头,声音都有些发颤,“朝廷规定,这重轮乾元重宝一枚当五十枚开元通宝!”

“嘶——”阿福倒吸一口凉气,“这……这简直是……是掠夺!一钱六分的铜,换五十钱的东西?”

“可不是掠夺嘛!”柳掌柜痛心疾首,“‘钱,国之重宝’,东晋孝武帝就说过这话,贾谊在《过秦论》里也提过‘重宝’。可这乾元重宝哪里是什么重宝,分明是朝廷的‘减重宝’、百姓的‘催命符’啊!官员发俸禄也开始掺着乾元重宝,官员们也不干了!你想啊,本来能买十石米的俸禄,用这虚钱一发只能买一石,谁乐意?”

“那米价岂不是……”

“米价?斗米七千钱!”柳掌柜一字一顿地说,“我那会儿还是个小伙计,亲眼见过米行门口排着长队,手里攥着一把把沉甸甸的乾元重宝,却买不到几升米。多少人家因此倾家荡产,易子而食都不是新鲜事!”

阿福听得脸色发白,喃喃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柳掌柜继续说道,“朝廷一看这重轮钱也不顶用了,物价飞涨得太离谱,再不调整就要出大乱子。于是在上元元年,也就是公元760年,又下了道诏书,改了币值。”

他掰着手指头算道:“新铸的重轮乾元重宝,一枚能当三十文开元通宝。之前乾元元年铸的那种乾元重宝,还有咱们的老伙计开元通宝,每枚都当十文用。这么一来,开元通宝和早期的乾元重宝就等值了,重轮钱则成了三十倍的虚值。”

“这……这不是越改越乱吗?”阿福彻底糊涂了。

“乱?更乱的还在后面!”柳掌柜叹了口气,“到代宗皇帝继位时,一看这两种乾元重宝还是没人要,民间都把它们当成烫手山芋。怎么办?继续贬值!先是规定早期的乾元重宝一枚当二文,重轮钱一枚当三文。结果呢?还是不行!三天后,干脆下诏,所有乾元重宝不论早期晚期,一枚都只当一文开元通宝用!”

“噗——”阿福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从当十、当五十,到当二、当三,最后干脆当一文?这朝廷也太儿戏了吧!”

“儿戏?这背后是多少百姓的血泪啊!”柳掌柜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些当初被迫用高价收了乾元重宝的人,一夜之间,财富就蒸发得无影无踪。后来,民间干脆把这些乾元重宝熔了,铸成铜盆、铜壶,好歹还能有点用。所以啊,现在市面上除了开元通宝,你还能见到几枚乾元重宝?早就成了稀罕物,进了收藏家的匣子了。”

柜面上,那些开元通宝静静地躺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反射出黯淡的光芒。阿福看着这些小小的铜钱,第一次觉得它们沉甸甸的,不仅是分量,更是一个王朝的信誉和百姓的生计。

“掌柜的,除了朝廷铸的这些钱,民间就没有别的钱了吗?”阿福意犹未尽,又抛出一个问题。

柳掌柜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小子,今天倒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了。要说特殊时期的特殊货币,倒还真有一桩。”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那还是安史之乱的时候,河北节度使史思明,你知道吧?”

阿福点点头:“知道!叛贼头子之一,后来还自称大燕皇帝了!”

“正是他!”柳掌柜道,“史思明攻陷洛阳之后,也想学朝廷那一套,自己铸钱。他铸的第一种钱叫‘得壹元宝’。这‘得壹’二字据说还是他自己想的,取‘得壹天下’之意,野心不小。”

“这得壹元宝分量如何?”阿福好奇。

“分量倒是比开元通宝足。”柳掌柜回忆道,“一枚重一又四分之三钱,也就是一钱二分五厘,比标准的开元通宝还重一些。可你猜怎么着?他也学朝廷搞虚值,规定一枚得壹元宝当一百枚开元通宝用!”

“我的天!当一百枚?”阿福彻底无语了,“这史思明比朝廷还狠!”

“可不是嘛!”柳掌柜冷笑一声,“他这纯属穷兵黩武,为了搜刮民财、维持军费。这种军用钱币根本没有信誉可言,也就他占领的那一小块地方强制使用,出了他的地盘谁认?而且这‘得壹’二字也不吉利,有谋士跟他说‘得壹’者只得一年啊!史思明一听心里也犯嘀咕,赶紧就把这钱废了。”

“废了?那他又铸了什么?”

“后来他改年号为‘顺天’,就铸了‘顺天元宝’。”柳掌柜道,“这顺天元宝分量跟得壹元宝差不多,也是一钱二分五厘左右,照样规定一枚当百枚开元通宝。可‘顺天’又如何?逆天而行岂能长久?没过多久,史思明就被他儿子杀了,他这‘大燕’王朝还有顺天元宝,也就成了过眼云烟、昙花一现罢了。”

柳掌柜拿起一枚标准的开元通宝,轻轻擦拭着上面的灰尘:“所以说啊阿福,这小小的铜钱看似不起眼,却关系着国计民生与兴衰荣辱。朝廷诚信,则钱币足值、物价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朝廷若是动了歪心思,想靠铸虚值大钱敛财,那便是饮鸩止渴,只会动摇国本、失信于民。”

“开元通宝之所以能流通这么久,从高祖武德四年到如今,历经多少皇帝、多少风雨,依旧是市面上的主流货币,靠的是什么?就是它的‘折衷’二字钱大小适中、轻重适宜,信誉卓着。《旧唐书·食货志》都说“远近甚便之”,这才是根本啊!”

西市的喧嚣渐渐升腾,车马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绘就了一幅生动鲜活的大唐市井图。柜面上的开元通宝,在晨光下仿佛也有了生命——它们见证过长安的盛世繁华,也历经了乱世的岁月沧桑。

老张头后来又来柜上一趟,拿着柳掌柜帮他挑拣的足值开元通宝,顺利买到了米。临走时,他还不住感叹:“这钱啊,还是足斤足两的好!人心,也一样!”

阿福站在柜台后,望着人来人往的西市,心中对这枚小小的铜钱,对其背后的经济之道,有了全新的感悟。他明白,柳掌柜今日讲的这些,不只是一段段故事,更是一部鲜活的唐代货币史,一部关于信誉、贪婪、智慧与民生的历史。而这部历史,就藏在每一枚沉甸甸的开元通宝里,在长安西市的喧嚣中继续流转,诉说着大唐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