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以田识人(2/2)
第四章 沙田雨夜起风波
七月流火,岭南的暴雨连下了十日。沈七郎站在沙田的堤坝上,看着浑浊的江水漫过田埂,刚抽穗的稻禾在洪水中挣扎。他身后,十几个佃户举着锄头铁锹,面色凝重地盯着不断上涨的水位。
沈郎君,不能等了!佃户头目陈三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再不开闸泄洪,咱们这一季的收成就全完了!他指着堤坝那头周显家的庄园,可周家的管家说,这闸门得他发话才能开——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周显的长子周少东家骑着匹白马踏水而来,身后跟着四个挎刀的家丁。谁敢动闸门?周少东家勒住缰绳,锦缎长衫被雨水淋得透亮,我家稻田在下游,泄洪了我们的损失谁来赔?
少东家!陈三郎扑通跪下,身后的佃户们也纷纷跪倒,再不开闸,这百亩沙田就全淹了!我们缴不起租子啊!
周少东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税吏签发的两税凭由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官府只认这个!秋收时缴不齐税,自有里正来拿你们问罪。至于我家的租子——他用马鞭指着沈七郎,沈七郎,你儿子还在我府里读书吧?要是缴不出四十石糙米,就别怪我把他送去牙行!
沈七郎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这些日子他儿子染了疟疾,周显假意让孩子去府中,实则扣作人质。此刻看着洪水中沉浮的稻穗,想到税册上那不问水旱的朱批,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人类悲剧,历史上不能避免。
少东家,沈七郎的声音异常平静,两税法说计资而税,你家千亩良田,为何税册上只有百亩?他从怀中掏出前日在墟市偷偷抄录的税单,这上面写着客户沈七郎,垦田百亩,秋税二石三斗,可周老爷的税单却是主户周显,垦田百亩,秋税二石——同是百亩,为何我这沙田的税反比你家良田还重?
周少东脸色骤变:你敢质疑官府的税册?
不是质疑官府,沈七郎举起税单,雨水冲刷着上面的墨迹,是质疑有人借新制谋私!他转向身后的佃户们,诸位乡亲,昨日税吏来宣讲时说,商民平等,主客同科!可周老爷身为广州首富,为何能把千亩良田拆分成十户逃税?为何我们这些客户佃户,反倒要承担最重的税额?
佃户们群情激昂,纷纷举起农具呐喊。周少东的家丁刚要拔刀,却被陈三郎率领众人扑倒在地。混乱中,沈七郎一把夺过周少东手中的两税凭由,撕得粉碎。雨水混着泥浆溅在他脸上,他忽然想起在上海时,父亲教他读的《史记·平准书》,那些的往事,原来从未走远。
第五章 黄册朱批见人心
大历十四年秋,广州刺史韩滉在官署翻阅两税推行的卷宗。案头堆着各县上报的《两税版籍》,其中番禺县的税册最厚,封皮上还沾着新鲜的稻壳。
大人,沈七郎案的卷宗送来了。书吏将一叠文册放在案上,周显已被收押,他家藏匿的税册查出千亩隐田,还有与里正勾结伪造的客户籍
韩滉翻开最上面的《辩诬状》,沈七郎那苍劲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这个前绸缎商在状文中详细记录了周显如何利用两税法的漏洞:将良田记在客户名下分散税额,用虚立佃户的方式逃避资产税,甚至买通税吏篡改垦田数字。最让他心惊的是附页上那份《岭南客户生存录》,密密麻麻记录着三百多个像沈七郎这样的外来佃户,每人名下都标注着被欠租米被逼为仆子女为质等字样。
杨相公真是料事如神。韩滉拿起案头那封来自长安的密信,杨炎在信中特意叮嘱:两税之弊,在于胥吏与豪强勾结。若不严查隐漏,必重蹈租庸调之覆辙。他想起开元年间宇文融的括户政策,那时也是轰轰烈烈,最终却因吏治腐败而草草收场。
传沈七郎来见。韩滉合上卷宗时,窗外传来税吏们丈量土地的吆喝声。新制规定,每年要重新核定垦田数,这是杨炎特意加上的防弊之策。
沈七郎走进官署时,身上还带着沙田的泥土气息。他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粗布短褂,腰间别着那只从上海带来的算盘。草民沈七郎,参见大人。他深深作揖,目光清澈而坚定。
韩滉指着案上的《岭南道两税图》:沈郎君可知,你这一状,扳倒了岭南道十七户隐田豪强?他用朱笔在地图上圈出几个红点,这些都是按你提供的线索查抄的,共追缴隐田三万余亩,税粮六千余石。
沈七郎望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田亩标记,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天下之田,天下人同耕。他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管子》,那是他在上海绸缎铺时收藏的珍本:大人,草民斗胆,愿协助官府编定《客户资产簿》。他翻开书册,指着其中一页,《管子》云相地而衰征,则民不移,如今两税虽好,但若不能真正做到主客平等,贫富为差,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韩滉看着这个昔日的绸缎商,如今手掌布满老茧,眼神却比绸缎还要明亮。他想起杨炎在密信末尾的那句话:制度虽善,尤需人弘。或许,这认田不认人的两税制,真能在这些经历过沉浮的普通人手中,开出不一样的花来。
暮色渐浓时,沈七郎走出官署。墟市的方向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那是缴纳完秋税后的农户在庆祝丰收。他摸了摸怀中的新税册,封面上客户沈七郎,垦田二十亩,秋税四斗的字样墨迹未干——这是官府按实有资产重新核定的税额,比周显伪造的税单少了近六成。
珠江水面上,渔火点点。沈七郎想起昨日去周府接儿子时,看见那些被查抄的隐田正在重新丈量分配,佃户们举着火把在田埂上欢呼,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忽然明白,所谓认田不认人,认的不仅是田亩,更是天下苍生的生计;不认得不仅是人丁,更是那些固化阶层的枷锁。
夜风送来远处税吏宣读新令的声音,那些定税计钱,折钱纳物的条文,在沈七郎耳中渐渐与《诗经》里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的吟唱重合。他紧了紧怀中的税册,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那里有温热的饭菜,有儿子的笑脸,还有一个虽然沉重却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