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长安佛烟(1/2)
泾原旱土血痕深 长安佛烟蔽日昏
广德二年的夏天,像是被谁打翻了老君的丹炉,将整个关中平原烤得裂开了口子。泾州城外的麦田,本该是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的时节,如今却只有枯黄的禾秆在烈日下瑟缩,地皮龟裂得如同老叟脸上的皱纹,缝隙里能塞进半根手指。
李二柱赤着脚,脚底板的老茧早已被滚烫的沙土烙得生疼。他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一步一挪地走到自家那几亩“永业田”——如今却姓了焦的田埂上。放眼望去,连片的旱地死寂无声,偶尔有几只麻雀落下,啄食几粒干瘪的土坷垃,又失望地振翅飞走。
“老天爷啊……”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天空,喉咙干得冒烟,连哭都挤不出半滴眼泪。这几亩地,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也是他一家五口的命根子。可三年前,泾原节度使麾下的大将焦令谌路过此地,看中了这片靠近泾水支流的良田,一句话便强占了去。焦令谌是行伍出身,凭着一股子狠劲和军功爬到今天的位置,在泾州地面上,他的话就是王法。
当时焦令谌只丢下一句:“地,我焦某替你‘照看’,每年秋收,你我五五分成。”
李二柱哪里敢反抗?家中只有一个多病的老娘,两个年幼的孩子,妻子早几年就因为徭役过重,累死在了去长安的路上。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户,面对手握刀枪的将军,除了点头哈腰,还能如何?
去年风调雨顺,收成尚可。焦令谌的家丁来收租时,拉走了整整一半的粮食,几乎掏空了他家的存粮。二柱咬着牙,靠着挖野菜、摘野果,勉强捱过了冬天。本指望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把欠下的口粮补回来,谁承想,从春末到夏中,老天爷一滴雨都没下过。
地里颗粒无收,这意味着不仅没有粮食交租,就连自家糊口都成了奢望。
“柱哥,咋办啊?焦将军的人快来了……”旁边田埂上,同样愁容满面的是邻居张老三。他家的情况和二柱差不多,也是被焦令谌强占了田地的农户之一。
二柱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还能咋办?去求求焦将军吧……或许,他能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宽限咱们几日,或者……减免些租子?”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渺茫。焦令谌的名声,在泾州是出了名的“活阎王”,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可眼下,除了去求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当天傍晚,李二柱和张老三,还有另外几个同样被焦令谌霸占了土地的农户,凑了家里最后一点舍不得吃的小米,又把准备给老娘抓药的几个铜板凑起来,买了一小壶劣质的烧酒,硬着头皮来到了焦令谌的府邸。
焦府青砖高墙,朱漆大门,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卫兵,腰间佩刀闪着寒光。李二柱等人刚走到门口,就被卫兵厉声喝住。
“站住!什么人?敢闯焦将军府?”
李二柱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道:“军爷,军爷息怒。我们是城外的农户,想求见焦将军,有点……有点农事上的小事禀报。”
卫兵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见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将军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滚回去!”
“军爷,求您通融一下吧,我们真的有急事!”张老三也连忙上前哀求,“是关于今年租子的事……”
提到租子,卫兵似乎犹豫了一下。焦将军最看重的就是钱财,若是耽误了收租,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担待不起。其中一个卫兵哼了一声:“等着!”转身进府通报去了。
李二柱等人在烈日下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汗流浃背,口干舌燥,那点小米和烧酒早就被晒得发烫。终于,那卫兵出来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军说了,念你们还有点孝心,进来吧。记住,见了将军,不该说的别乱说!”
几个人如蒙大赦,连忙捡起地上的东西,低着头,跟着卫兵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座宽敞的厅堂。焦令谌正赤裸着上身,坐在堂上的太师椅上,一个丫鬟正给他扇着扇子。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更添了几分凶悍。
“小人李二柱,给焦将军请安!”李二柱带头跪下,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跪倒在地。
焦令谌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什么事?说吧。我忙着呢。”
李二柱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道:“回将军的话,今年……今年天旱,地里颗粒无收,您看……您看那租子……能不能……能不能宽限些时日,或者……或者减免一点?”
“减免?”焦令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李二柱,你好大的胆子!当初说好的五五分成,白纸黑字(虽然并没有字据,只有他的一句话),现在跟我说减免?天旱?天旱关我屁事!我焦令谌只认粮食,不认什么老天爷!”
李二柱吓得浑身一颤,连忙磕头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今年实在是太旱了,地里真的一点收成都没有啊!我们一家老小,都快饿死了……求将军开恩,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饿死?”焦令谌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走到李二柱面前,用脚踩着他的肩膀,“饿死也是你命不好!我告诉你,租子,一分都不能少!再过半个月,若是交不上来,我就把你那老娘和两个小崽子卖到西域去!看谁还敢跟我焦某讨价还价!”
他的声音如同炸雷,震得李二柱耳膜嗡嗡作响。旁边的张老三等人也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言语。
“滚!”焦令谌一脚踹开李二柱,“别在这儿碍眼!半个月后,我要是看不到粮食,你们就等着家破人亡吧!”
几个人连滚带爬地退出了焦府,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小米和烧酒还放在堂下,焦令谌根本没正眼瞧一下。
“这可咋办啊……”张老三瘫坐在路边,抱头痛哭起来。
李二柱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脑子里一片空白。焦令谌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穿了他最后的希望。半个月,去哪里弄粮食?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老娘和孩子被卖掉吗?
回到家,老娘和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能带来好消息。当李二柱把焦令谌的话复述一遍后,老娘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晕了过去。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手忙脚乱地掐人中、灌凉水,老娘总算缓过气来,拉着李二柱的手,老泪纵横:“儿啊……这是什么世道啊……咱们……咱们逃吧……逃到别的地方去,或许还有条活路……”
逃?李二柱苦笑。逃到哪里去?《唐律疏议》规定,农户不得随意迁徙,户籍牢牢地绑定在土地上。就算侥幸逃出去,没有“过所”(通行证),沿途关卡重重,也是死路一条。更何况,天下之大,哪里又没有像焦令谌这样的豪强呢?
“娘,逃不掉的。”李二柱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除非……除非去找殷太尉!”
殷太尉,就是泾州营田副使殷秀实。殷秀实是个出了名的清官,为人正直,体恤百姓。他原本在朝廷做官,因为看不惯宦官专权,被贬到泾州来做营田官,负责管理屯田事宜。虽然营田官的权力不及节度使和行军司马,但在地方上也颇有声望。
或许,殷太尉能为他们做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李二柱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揣着仅有的几个铜板,买了一刀最便宜的麻纸和一小截炭笔,来到泾州城里,找到了一个略识几个字的老秀才,哭着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请他帮忙写了一张状子。
状子写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详细叙述了焦令谌强占土地、逼租害命的经过,恳求殷太尉为民做主。
李二柱拿着状子,来到了殷秀实的官署。官署不大,门庭冷落,与焦令谌的府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将状子递交给门房,又苦苦哀求了一番。门房见他实在可怜,便进去通报了。
殷秀实正在书房批阅公文,听说有农户告状,告的还是焦令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焦令谌是节度使的心腹爱将,势力庞大,不好得罪。但他接过状子,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沉重。
“强占民田,灾年逼租,草菅人命……简直目无王法!”殷秀实拍案而起,怒火中烧。他虽然只是个营田官,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坐视百姓遭受如此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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