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为民制产(2/2)

杨炎叹了口气,走到书架前,取出一卷《孟子》,翻到《梁惠王上》篇,指着其中一句:“‘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孟子的井田制,与我大唐的均田制,其精神内核是一致的,都是‘为民制产’。但再好的制度,也要靠人去推行。”

他的语气沉重起来:“自安史之乱以来,藩镇割据,中央权威旁落。河北诸镇,节度使父子相承,户籍、田亩、赋税,皆由其自行处置,名为大唐臣子,实为国中之国。他们那里的‘为民制产’,早已沦为节度使自肥的工具。这也是老夫为何忧心忡忡的原因。”

杨炎的目光变得锐利:“但我们不能因此便否定均田制本身。关中、河南、江南大部分地区,朝廷政令尚能通达,均田制便仍在发挥其作用。去年,淮南道黜陟使报告,该道清查隐户三万余,新增授田百余万亩,百姓大悦,流亡归乡者不绝于途。这便是‘为民制产’之德政的明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均田制以丁为主,故特重村坊制度。五家为邻,五邻为保,四家为邻,二十家为保,百户为里,五里为乡。里有里正,村有村正,他们负责编造手实(户籍底稿)、计账(年度赋役册),上报‘乡账’。这一层层的管理,正是为了确保户籍清楚,人丁不失,田亩有序。”

杨炎拿起一份江南道的“手实”样本,上面不仅有户主姓名、年龄、丁中、户等,还有永业田、口分田的亩数、四至(田块边界),甚至连家中牲畜、奴婢的数量都一一记录在案。“你看这份手实,详细到如此地步。里正、村正若有疏漏,县司、州司还要复核。如此严密的制度,若非有‘为民制产’的精神支撑,何以能维持百余年?”

王克温若有所思:“大人,卑职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均田制,就像一张大网,户籍是网绳,村坊是网眼,宽乡狭乡是调节网眼大小的绳结。虽然日久网绳或有松弛,网眼或有破损,但只要这张网还在,‘为民制产’的精神就还在。朝廷不断地‘括户’、‘造籍’,就是在修补这张网。”

“然也。”杨炎欣慰地点头,“克温,你能明白这一层,便不枉老夫今日与你说这些。近人有轻薄之徒,讥我大唐租庸调制为‘杂拼的租税’,说它是粟米、布帛、力役胡乱拼凑。此等言论,真是鼠目寸光!他们哪里知道,这正是孟子所言‘粟米之征、布帛之征、力役之征’的完美体现!”

杨炎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有田则有租,此粟米之征也;有家则有调,此布帛之征也;有身则有庸,此力役之征也。有一项,征一项。有田有身有家,便有租庸调。这是何等公平!何等简洁!它将国家赋税建立在‘为民制产’的基础之上,百姓有田可耕,有业可从,自然安居乐业;政府财政有稳定来源,自然国用充足。此乃万世不易之良法!”

他走到窗前,望着长安城的方向,那里宫阙巍峨,象征着大唐的权威。“当然,任何制度都有其流弊。均田制推行日久,人口滋长,土地兼并难以完全杜绝,府兵制也因此受到影响。但这恰恰说明,制度需要因时而变,而非因噎废食。”

杨炎转过身,目光坚定:“老夫近日正在整理历年户籍、田亩、赋役数据,准备向陛下上书,论‘为民制产’之重要性,重申均田、租庸调之根本。同时,也要提出改革之策,如限制豪强占田,鼓励狭乡之民迁往宽乡,加强对藩镇户籍、赋役的监管。虽前路多艰,但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为了黎民百姓能有恒产恒心,老夫责无旁贷!”

王克温看着杨炎矍铄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敬佩之情。他终于明白,这看似枯燥的户籍账册、田亩数字背后,承载着的是一代代治国者“为民制产”的理想与追求。均田制或许并非完美无缺,租庸调制或许在某些地区未能完全推行,但它们所蕴含的“使民有恒产,使国有常赋”的精神,正是大唐立国之本,也是“德政”二字的最好诠释。

窗外,阳光正好,庭院中的梧桐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吟唱着这首关于土地与人、制度与民生的古老歌谣。长安城的繁华背后,是无数州县乡村的“乡账”在默默运转,是里正、村正们在田埂上丈量土地的身影,是丁男们在授田里辛勤劳作的汗水。这便是“为民制产”的真实写照,不事张扬,却深植于大唐的血脉之中,滋养着这个庞大帝国的根基。

杨炎重新坐回案前,提起笔,在一份新的奏章上郑重写下:“臣闻,王者之政,莫急于使民有恒产。恒产者,人心之所系,邦本之所固也……”他的笔触沉稳而有力,仿佛要将这“为民制产”的德政理念,永远镌刻在大唐的历史丰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