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寺库藏金(2/2)
其次,是对僧尼身份进行清查与规范。对于那些未经官方登记、没有“僧籍”的“无籍之僧”,政府持坚决打击的态度。
早在孝文帝延兴年间(公元471—476年),便下令各寺院不准收容无籍僧人。到了太和年间(公元477—499年),清查力度加大,一次就遣返无籍僧人一千三百二十七人还俗,让他们重新成为国家的编户齐民,承担起应尽的义务。
孝文帝的这些举措,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一些小型的、非法的寺院被拆除或合并,部分被侵占的土地被收回,一些游方僧人失去了依托。然而,这仅仅是开端,更深层次的矛盾并未得到解决。
孝文帝去世后,他的孙子孝明帝元诩继位。此时,僧徒附户过多的问题愈发严重,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孝明帝延续了祖父的政策,并进一步收紧了管控。他下令:“奴婢不得出家,诸王亲贵亦不准代为请求,犯者以违旨论处。”
这直接堵死了许多贵族豪强将家中奴婢送入寺院、逃避赋役的途径。诏令还规定:“如有僧尼剃度他人奴婢者,则移至五百里外为僧。”惩罚不可谓不严厉。
同时,孝明帝还将矛头指向私度僧人的行为。
他下令:“寺主及地方州镇里党,不得私度僧人,违者寺主发配远方,地方官降级或免职。”
他试图通过明确责任、严惩违规者,来遏制僧尼数量的无序增长。
然而,朝廷禁令虽严厉,却难以彻底打消人们逃避赋役、寻求庇护的念头,更难以撼动盘根错节的寺院利益集团。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一些寺院与地方豪强相互勾结,阳奉阴违。
你规定奴婢不得出家,他们就隐瞒奴婢身份,或将其先“放良”再让其出家;你不准私度僧人,他们便在夜间悄悄剃度,或跑到偏远山区的小庙躲避风头。
更有甚者,一些权贵与高僧关系密切,他们利用手中权力,为寺院和僧尼提供庇护,使得朝廷政令在地方上难以切实执行。
孝文帝太和年间遣返一千多无籍僧人的成果,在巨大利益诱惑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禁令好似一张细密的网,却总有无数“鱼儿”能从网眼中溜走。
寺院的势力,犹如藤蔓,已深深扎根于北朝社会的土壤之中,想要轻易拔除,谈何容易?
四、雷霆灭佛令,金像化劫灰
既然温和的限制与规范之法无法奏效,那么就只能采取更为激烈的手段了。
当寺院的财富和人口足以与国家抗衡,当朝廷的税收和权威受到严重挑战时,矛盾便不是一纸诏令所能调和的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终于推进到了“灭佛”这一步。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灭佛,是北朝第一次大规模的反佛运动。虽然其直接导火索与道教的怂恿和僧人涉嫌谋反有关,但其深层原因仍是寺院经济与国家利益的激烈冲突。
太武帝曾下令诛杀长安沙门,焚烧佛像经卷,“沙门无少长悉坑之”,给佛教以沉重打击。不过,这次灭佛持续时间不长,太武帝死后,文成帝继位,便又下令复兴佛教。
然而,寺院势力如同被修剪过的杂草,很快又重新疯长起来。到了北周时期,武帝宇文邕再次对佛教采取强硬措施。宇文邕雄才大略,志在统一北方,进而平定天下。他深知,要实现这一宏伟目标,必须集中全国的人力、物力、财力。
而遍布全国、拥有庞大财富和人口的寺院,无疑成了他眼中最大的“肥肉”和最主要的障碍。
北周武帝的灭佛,比北魏太武帝更为系统和彻底。他并非简单地诛杀僧人,而是从经济层面入手,釜底抽薪。他下令:
一、禁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俗。
二、没收寺院财产,将寺院占有的大量土地、房产、财物收归国有。
三、将数百万僧尼、寺院奴婢及附属人口编入国家户籍,成为纳税户和服役丁。
建德三年(公元574年),一道严厉的灭佛诏令传遍北周全境。 一时间,“融佛焚经,驱僧破塔”的浪潮席卷而来。
昔日香烟袅袅的寺院,摇身一变成为官府的仓库或兵营;庄严的佛像被熔铸为铜钱或兵器;成千上万的僧尼被迫脱下僧袍,还俗为民,重新肩负起国家的赋役。
长安城内,清禅寺那七十余家寺户,一夜之间身份骤变,从寺院的私有财产,成为国家的编户齐民。他们被登记造册,分配土地。
尽管依旧要纳税服役,但那种世代为奴的绝望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迷茫与一丝微弱的希望。悬空寺的法显和尚,也未能逃过此劫,他苦心经营的放贷账簿被付之一炬,自己也被勒令还俗,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重新操起了锄头。
魏、周两次灭佛,尤其是北周武帝的灭佛举措,确实在短期内极大地增强了国家的实力,增加了税收,扩充了兵源,为后来隋朝的统一奠定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大量被寺院占据的社会资源重新回归国家手中,使得“民役稍稀,租调年增,兵师日盛”。
然而,灭佛的代价亦是沉重的。无数珍贵的文化典籍、艺术珍品在熊熊劫火中化为灰烬,佛教的发展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更重要的是,它未能从根本上解决宗教与世俗政权、寺院经济与国家财政之间的深层矛盾。一旦政治环境改变,当新的统治者需要利用宗教来安抚人心、巩固统治时,佛教便会如雨后春笋般再度复苏。
北周武帝灭佛的烈焰渐渐平息,长安城的街道上,少了僧尼的身影,多了些还俗百姓匆忙的步履。官府的粮仓重新充实起来,国库也日益丰实。
站在未央宫的高台上,宇文邕望着脚下的城池,或许会感到一丝欣慰。他以铁腕手段解决了困扰北朝数代君主的寺院问题,为他的帝国注入了新的活力。
然而,他不会料到,仅仅在他去世十几年后,隋朝便取而代之。而隋朝的皇帝,对佛教又展现出宽容甚至扶持的态度。寺院的钟声,在经历了短暂的沉寂后,又将在中华大地上重新敲响。
悬空寺的断壁残垣在夕阳下默默伫立,那些关于僧只粟、寺户、高利贷的故事,仿佛随着灭佛的烈火一同消散。但历史的教训,却如同恒山的岩石般,坚硬而深刻。
当宗教的慈悲被财富的欲望所侵蚀,当寺院的清规让位于世俗的权势,那么,无论其建筑多么宏伟,信徒多么众多,最终都难逃与世俗政权发生冲突的命运。
魏、周两朝的灭佛,与其说是对宗教的迫害,不如说是一场国家财政与寺院经济的惨烈博弈,是中央集权政府在面对地方割据势力(哪怕是以宗教形式存在)时,必然采取的强力回应。
金像倾颓,劫火过后,留下的是满目疮痍,也是一个王朝试图挽救自身命运的悲壮印记。
而那梵音伴利声的奇特景象,也成为北朝 经济史上一道复杂且深刻的注脚,警示着后人:任何势力,倘若游离于国家的有效管控之外,过度扩张,最终都将自食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