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户调虚名(2/2)

“还能怎样?”老李苦笑着说,“不管你家实际有多少田,只要是丁男之户,就按足额征收绢三匹、绵三斤。田租更是……唉,说是课田五十亩,收七成。可俺家哪有五十亩课田?官府就按那‘占田’的虚数估算,强行摊派下来。俺们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打下的粮食,交了租、纳了调,剩下的连糊口都难,更别说留种子了。”

旁边一位农妇插话道:“大人有所不知,那些大户人家,占着几百上千亩的好地,家里的男丁或许挂个虚名,就能免除不少赋役。赋税徭役,还不都转嫁到俺们这些小户头上?这‘户调’,说是为了均平,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俺们这些平民百姓?”

张辅沉默不语。他想起那些高门士族,凭借九品中正制的庇护,不仅垄断了官场,还在经济上巧取豪夺,大量兼并土地,却又通过各种手段逃避国家赋税。官府为了完成上缴额度,只能将这些亏空层层加码,最终压在本就不堪重负的小自耕农身上。

他又走访了几处专为官府加工粮食的“水碓”。《晋书》中曾提及此类设施的便利与高效,称其“计其水利,省功十倍”。然而眼前的水碓,大多为豪强所私有,他们利用水力垄断粮食加工,从中盘剥。农户们将好不容易收获的少量粮食运来加工,还要被这些豪强抽取一份“加工费”,本就微薄的收入再次被蚕食。

“其外”的课田,成了索命的符咒;“占田”的虚名,成了衡量苦难的标尺。西晋的“户调制”,本欲融合王莽“王田制”的均田理想与曹操“屯田制”的实际成效,将土地分配与赋税征收紧密结合,以实现强国富民。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一座名为“士族”与“腐败”的大山。

曹操当年沿用袁绍的户调,虽属权宜之计,但尚能做到“每亩只收粟四升;每户人口不论多少,收绢二匹、丝绵二斤”,至少在初期,额度明确,执行也相对直接。如今西晋的户调之式,条文繁杂,名不副实。占田百亩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想,课田七成更是沉重如枷锁般的负担,最终都变成了对平民百姓实实在在的盘剥。所谓“丁男之户,岁输绢三匹,绵三斤”,在实际执行中,往往变成了不问土地多少、不管家境贫富的硬性摊派。

张辅合上簿册,只觉得那工整的字迹变得扭曲而狰狞。他想起《晋书·食货志》中对先王之制的追述,对比眼前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这精心设计的户调制,在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和僵化的官僚体系面前,已然沦为一具空壳,徒有其表,名存实亡。它非但没有带来安定与富足,反而像一副沉重的枷锁,越勒越紧,让底层百姓喘不过气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张辅布满愁容的脸上。他知道,这洛阳城的繁华背后,早已危机四伏。户调制的崩坏,不仅仅是一项经济制度的失败,更预示着这个新生王朝潜藏的巨大危机。他提起笔,想要写下一份详实的奏折,揭示这“户调虚名”背后的真相。然而,笔尖悬在纸上,他却迟迟未能落下。 他心里明白,这份奏折一旦呈上,等待他的,或许不只是同僚的排挤,更有来自士族豪强的巨大压力,甚至可能会遭受动摇国本的指责。

窗外,夜幕悄然低垂,将这座气势恢宏的帝都尽数笼罩。那“户调之式”的煌煌条文,在夜色的笼罩下,仿佛也褪去了白日的光彩,变得愈发黯淡无光,宛如一个巨大的讽刺,高悬于西晋王朝的上空。张辅深知,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那有名无实的户调制,便是这场风暴即将来临的第一道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