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金钱之毒(2/2)
这道命令无异于一场风暴。私人不准藏金,有金须送交御史府,由政府收回等值的钱。王莽试图通过此举,将天下黄金尽收国有。
然而,“民有强烈的黄金欲”,这道政令在民间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和抵触。人们对于黄金的执着,早已深入骨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许多人将黄金藏匿起来,或是通过各种手段规避上交。
长安城的一处隐秘宅院,主人是曾经的一位小侯。他正焦急地指挥家人将家中收藏的黄金熔化,铸成一些不起眼的器具,甚至将一些小金块混入泥土,做成假山石的模样。他颤抖着双手将最后一块金饼封入陶罐,埋入院中枯井深处。月光惨白,映照着他苍白的面容。
“快,动作快点!”他压低声音催促道,“王莽这贼子,竟敢觊觎我们的私产!这黄金是祖上传下来的,岂能轻易交出去?朝廷说‘输御史受直’,天知道他们给的‘直’够不够数!这黄金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家人一边忙活,一边抱怨:“这叫什么事啊!藏金跟做贼似的。当初文景之治时,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家里藏点金子都要提心吊胆?”是啊,太平时节,黄金是福,乱世之际,反成祸根。一罐罐泥封的陶器被连夜运出宅院,分散埋藏于城外荒丘。他们不敢点灯,唯恐引人注目。每一锹土落下,都像在埋葬家族最后的希望。
主人苦笑一声:“时移世易啊。这黄金,既能让你富贵,也能让你招来横祸。”
王莽的黄金国有政策,虽然在短期内可能搜刮到了一些黄金,但也极大地扰乱了经济秩序,加剧了社会矛盾。人们对黄金的追逐,甚至到了不惜以身试法的地步,制造伪金之风更是愈演愈烈,连死刑也难以遏制。民间作坊暗中熔炼铅锡,仿制金饼,市井之间真伪难辨。
东汉建立,光武中兴,社会秩序逐渐恢复。然而,黄金的流向却发生了一些变化。官府的库存似乎不再像西汉那样充盈,但民间富豪手中却积聚了大量的黄金。昔日王莽欲以政令夺金,终难阻民间暗流涌动;而今光武虽不加禁,民间藏金之风却日益盛行。
如“光武皇后弟郭况家,工冶之声不绝,人谓之郭氏之室,不雨而雷,东京谓况家为琼厨金穴”。郭况家中,冶炼黄金的声音日夜不停,如同雷鸣。
这“琼厨金穴”之名,足以想见其家财富之巨,黄金之多。这说明,尽管历经战乱与政策更迭,黄金作为财富的象征,依然在民间顽强地积累着。只是,这些黄金更多地流向了权贵豪强之家,而非国库。
岁月流转,到了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曾经辉煌的大汉王朝已是日薄西山,黄金的故事也迎来了一个令人唏嘘的转折。
董卓,这位废少帝、立献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在长安城外修筑了坚固的郿坞,用以贮藏他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他自以为固若金汤,可以高枕无忧。然而,恶有恶报,最终身死族灭。官兵抄没郿坞时,发现其中藏金仅三万斤而已。
这个数字,与西汉时期动辄以数十万斤计的国库存金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一位参与抄家的老吏,捧着账簿,不禁感叹:“想当年,孝武皇帝赏赐卫青、霍去病,动辄数万斤金。如今这祸国殃民的董卓,费尽心机搜刮,也不过三万斤。世道变了,这金子,也越来越少了啊……”旁边有人接口道:“是啊,汉末朝廷禁开金属矿,源头都快断了,哪还有那么多金子产出?”
再后来,刘备入蜀,建立蜀汉政权。定蜀之后,论功行赏,赏赐诸葛亮、关羽、法正等功臣,每人也仅五百金而已。这与西汉时期帝王赏赐功臣动辄数万斤金的豪迈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成都的将军府内,诸葛亮看着案几上那五百金,心中感慨万千。这五百金,在如今已是厚重的赏赐,代表着主公刘备的信任与器重。他想起史书上记载的西汉旧事,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归来,武帝赏赐黄金数十万斤,那是何等的气魄!而今,五百金已是殊荣。
“军师,主公召您议事。”门外传来士兵的通报。
诸葛亮收起思绪,起身前往。议事厅内,刘备正满面愁容地看着一堆残破的铜帐钩、铜器皿。
“孔明,你看,”刘备指着那些铜器,声音沙哑,“军中粮草尚可支撑,但铸造军饷铜钱,却极度缺铜。连这些帐钩、铜盆都得收集起来熔化重铸,真是窘迫啊!连铜都如此匮乏,更遑论黄金了。”
诸葛亮默然。他知道,黄金的匮乏,不仅仅是因为矿藏的减少,更是因为长期的战乱导致生产凋敝,经济崩溃。当一个王朝连维持基本货币流通的铜都难以保证时,曾经作为“准货币”流通的黄金,其身影自然也就更加罕见了。
汉代的黄金,就这样在“非货币”与“事实上的货币”之间摇摆,见证了王朝的兴衰,世道的变迁。它曾是市井交易中的硬通货,是帝王赏赐功臣的厚礼,是权贵豪强炫富的资本,也曾是无数人铤而走险追逐的梦想。
从西汉初年的“国富民丰,府库充盈”,到东汉末年的“黄金匮乏,铜亦奇缺”,这小小的金属,承载了太多的故事与无奈,最终沉淀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留下了一个个引人深思的谜团与悖论。
长安城西市上那些关于黄金的交易与争论,也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只留下《汉书》《三国志》中只言片语的记载,供后人凭吊与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