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雨同舟(2/2)
洛景修转身,将布防图掷在案上:“这图,你何时绘的?”
“回大人,三、三日前。”
“依据什么?”
“依据历年边报,还有、还有前线将领呈报……”
“哪个将领?”洛景修打断他,“报来听听。”
张焕额头渗出冷汗:“是、是镇北将军王贲麾下参将所报……”
“王贲。”洛景修重复这名字,忽然笑了。他走到张焕面前,两人距离近得能看见对方瞳孔里自己倒影:“张主事,你可知王贲将军上月已因渎职被押解回京?他麾下参将,此刻正在诏狱里——要不要我带你进去问问,他何时给你呈报了军情?”
死寂。堂内所有呼吸声都停了。
张焕腿一软,跪倒在地:“大人恕罪!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这图、这图是尚书大人交代必须这么绘!说、说陛下要看北境安稳……”
“安稳?”洛景修弯腰,捡起那张图,慢慢撕成两半,“用虚假布防图安慰陛下,张主事,你这是欺君之罪。”
纸张撕裂声刺耳。张焕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洛景修直起身,目光扫过堂内每个官员:“今日起,北境所有军务,重新核查。我要真实布防,真实兵力,真实粮草储备——谁敢再拿虚报糊弄,”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砸进人心,“我让他去诏狱陪王参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后堂。紫檀木公案上,撕毁图纸飘落地面,像两片苍白尸骸。
赵衡追上来,声音发颤:“侍郎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尚书大人那边……”
“尚书那边,”洛景修脚步未停,“我自会去说。你现在该做的,是去把真实卷宗调出来——半个时辰后,我要在值房看到。”
“半个时辰?这、这来不及……”
“那就抓紧。”
洛景修推开值房门。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窗边摆着盆枯死兰花。
他走到桌后坐下,肩伤扯痛让他眉心蹙了蹙,却很快松开。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世子妃金印,搁在案头。
金印旁,是从府里带来兵符——昨夜钟夏夏交给他的,说她用不上,不如放在该放地方。
两样东西并排放着,在昏暗值房里泛着幽微冷光。
窗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官吏们抱着卷宗来回奔跑,压低交谈声里透着慌乱。
洛景修听着这些声音,手指无意识摩挲金印棱角。
他知道,从踏入兵部这刻起,战争已经打响。
不是战场明刀明枪,而是暗室里不见血厮杀。
每一步都是陷阱,每句话都是试探,每个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刀。
可他忽然不那么累了。因为知道这深宫高墙外,有个人也在同样战场搏杀。他们背对背,守着彼此死角。
值房门被敲响,赵衡声音传来:“侍郎大人,卷宗调来了……”
“进。”
洛景修收回手,金印与兵符在案头静静依偎。他翻开第一本卷宗,墨字扑入眼帘时,眼神已冷彻如刀。
窗外日头西斜,光线斜射进来,恰好照亮两枚信物交叠边缘。
像某种无声誓约。掌灯时分,世子府书房。
钟夏夏面前摊开数十张货单、账目、密报。烛火跳跃,在她眼底投下明明灭灭影子。
竹青轻手轻脚进来换茶,看见她揉着太阳穴,忍不住道:“世子妃,歇会儿吧,您看了一整天了……”
“他还没回?”钟夏夏没抬头。
“刚传话回来,说兵部事务繁冗,让您先歇息,不必等。”
钟夏夏笔尖顿了顿,在纸上洇开一团墨。她盯着那团墨渍,忽然问:“竹青,你说人为什么要成亲?”
竹青愣住:“这……自然是寻个依靠,白头偕老……”
“依靠?”钟夏夏笑了,笑意未达眼底,“我如今嫁的人,自己就在刀山火海里。我非但不能靠他,还得替他盯着背后冷箭——你说这是依靠,还是负累?”
竹青答不上来。
钟夏夏也不指望她答。她丢开笔,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稠,院中灯笼在风里摇晃,光影在地上拖出长长鬼影。
她想起白日回春堂掌柜那惊恐眼神,想起北境、罂粟壳、李尚书……无数碎片在脑海里旋转,却始终拼不出完整图案。
缺少关键一块。而那关键一块,或许正在某人肩伤疼痛里,在兵部卷宗灰尘中,在皇帝那串捻动木珠里。
“世子妃,”门外传来侍卫声音,“有客递帖子。”
“谁?”
“对方不肯说姓名,只让递上这个。”
侍卫呈进来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着蟠螭纹,玉质温润,可边缘有道细微裂痕——像是曾被狠狠摔过,又精心粘合。钟夏夏瞳孔骤缩。
这玉佩她认得。三年前,她亲手将它摔在一个人面前,说从此恩断义绝。
“人在哪儿?”
“侧门巷子里马车中。”
钟夏夏抓起披风:“我出去一趟。若世子回来问,就说我睡了。”
“世子妃!这太危险……”
“危险?”钟夏夏系好披风带子,回头看了竹青一眼,烛光在她侧脸勾出锋利轮廓,“从今往后,我们日子——哪天不危险?”她推门走进夜色。
侧门外小巷幽深,一辆青篷马车静默停着。车帘垂着,看不清里头。钟夏夏走近时,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脸。
是个女人。年约四十,容貌寻常,可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
“三年不见,”女人声音沙哑,“你胆子倒是更大了。”
钟夏夏钻进马车,帘子落下。车内狭小,只点一盏油灯,光线昏黄。她与女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方小几。
“姑姑冒险来找我,”钟夏夏语气平静,“不只是叙旧吧。”
被唤姑姑女人笑了,笑声干涩:“叙旧?我们之间还有旧可叙吗?三年前你摔玉佩那刻,不就说了,此生不再见钟家人。”
“那姑姑今日为何来?”
“因为你要死了。”女人直视她眼睛,“钟夏夏,你以为昨夜赢了一局,就能高枕无忧?皇帝今日赏你那诰命,是裹了蜜糖砒霜。内宫采买这差事,多少人盯着?你接上手那刻,就已经站在悬崖边——背后无数双手等着推你下去。”
钟夏夏指尖冰凉,面上却不动声色:“姑姑是来提醒我?”
“我是来告诉你,”女人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推到她面前,“推你那些人里,有我们钟家。”
纸上写着一个名字,一个官职,还有一串银钱数目。
钟夏夏盯着那名字,呼吸有瞬间停滞。那是她二叔,父亲嫡亲弟弟,如今在户部任职,掌着江南漕运——也是内宫采买最大供货商之一。
“为什么?”她声音发紧。
“为什么?”女人像听到笑话,“因为你挡路了。钟夏夏,你嫁进王府那日,家里就当你死了。可你偏不死,偏要折腾,偏要爬得越来越高——高到让人害怕。怕你想起旧怨,怕你报复,怕你夺走本该属于钟家子弟的东西。”
油灯噼啪炸了个火花。
光影在女人脸上跳动,那张平凡脸孔此刻显得狰狞:“你父亲当年怎么死的,你真忘了?你真以为,那是意外?”
钟夏夏手在袖中攥紧,指甲刺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姑姑今日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当然不是。”女人身体前倾,油灯将她影子投在车壁上,放大成怪物,“我给你两条路。
第一,接掌内宫采买后,将江南丝绸、茶叶、瓷器三成份额,划给钟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家里保你在宫里平安。”
“第二呢?”
“第二,”女人笑了,“你就等着。看是你先查出你父亲死因,还是钟家先让你‘意外’暴毙——就像你父亲那样。”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外头传来更夫梆子声,笃,笃,笃,像敲在人心上。
良久,钟夏夏伸出手,拿起那张纸。她仔细折好,收进怀里。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姑姑,”她抬起眼,瞳仁里映着跳跃灯焰,“三年前我摔玉佩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女人皱眉。
“我说,”钟夏夏一字一顿,“钟家于我,已是陌路。从今往后,我荣辱生死,与尔等无关。”
“那你今日……”
“今日我来,只是想确认一件事。”钟夏夏打断她,“确认你们,果然还是这般——令人作呕。”
她推开车门,夜风灌进来,吹散车内窒闷。
下车前,她回头,看了女人最后一眼:“告诉二叔,江南那三成份额,我给他留着。不过不是划给钟家——是留给他将来在诏狱里,打点狱卒用。”
说完,她跳下马车,头也不回走向府门。
马车里,女人盯着她背影消失在灯笼光晕里,脸色铁青。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疯子……跟她爹一样,都是疯子!”
钟夏夏回到书房时,烛火已将尽。她没点新烛,就着残余光亮走到案前。
怀里那张纸烫得像烙铁,她抽出来,展开,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火折子,凑近纸角。
火焰窜起,吞噬墨字,吞噬银钱数目,吞噬血缘最后一点温情。灰烬飘落案头时,门被推开。
洛景修站在门口,肩头披着夜露,玄色官袍下摆沾了灰尘。他看见她在烧东西,没问,只反手关上门。
“怎么还没睡?”他声音带着疲惫。
“等你。”钟夏夏拨了拨灰烬,抬头看他,“兵部如何?”
“一堆烂账。”洛景修走到她对面坐下,自己倒茶,水已凉透,他一口饮尽,“北境布防图是假的,粮草记录对不上,军械数目差了三成——这还只是今天翻出来冰山一角。”
钟夏夏笑了:“巧了。我这边也是——内宫采买账目,十年间虚报价格两成,以次充好货品价值超过百万两。而最大供货商,是我二叔。”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同样冷意。
“你打算怎么办?”洛景修问。
“怎么办?”钟夏夏从灰烬里捡出一片未燃尽纸屑,在指尖捻成粉末,“当然是一笔一笔,算清楚。”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得化不开,可东方天际已泛起一线鱼肚白。
新一天就要来了,带着更多明枪暗箭,更多陷阱算计。
可她忽然不害怕了。“洛景修。”她背对他,声音很轻。
“嗯?”
“你说同盟同心——这同心,包括共享仇人名单吗?”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声。洛景修走到她身后,没碰她,只是并肩望向窗外那片即将破晓天色。
“你说呢?”他反问。
钟夏夏侧过脸。晨光勾勒出他下颌锋利线条,肩伤处绷带在官袍下微微隆起。
她想起昨夜他掌心温度,想起血珠按进皮肤那瞬刺痛,想起今早分别时那句“看谁先化成灰”。原来有些东西,真不必说出口。
“那好。”她转回头,望向东方那线愈发明亮的光,“从今天起,你的仇人,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洛景修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贴合处,昨夜她咬破那处伤口结痂,蹭过他皮肤粗糙纹路。
疼。却真实。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进书房,恰好落在案头并排放置的金印与兵符上。
金属边缘反射冷光,可光影交错处,竟生出几分奇异的暖意。
漫长一夜终于过去。而他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