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淬毒的死结(1/2)
省政府大楼,主席办公室。
一个多月来,这里成了全云南最繁忙,也最压抑的地方。新任司法厅长何子谦的鬓角,已经添了几缕醒目的银丝。他带着他的团队,与警察厅的人一道,将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旧案卷宗,一箱箱地搬出来,摊在长桌上,不分昼夜地审阅。
灰尘与霉味中,一桩桩看似毫无关联的民间纠纷——地界不清、邻里斗殴、债务官司、休妻弃子——被梳理出来。然而,当这些案卷堆积成山,一个黑色的幽灵,便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狞笑着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主席,”何子谦的声音沙哑,他将一份刚汇总好的报告放在林景云面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们翻阅了三千七百一十二份民间卷宗,其中,有超过两千份,最终的根源,都指向了同一个东西。”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烟土。”
林景云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示意他继续。
“高利贷,是烟土的影子。”何子谦的手指点在报告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农民为了买烟膏,借下第一笔钱。瘾上来了,活干不了,田地荒芜,利滚利,就只能卖田、卖房。男人逼着老婆去借,甚至……卖掉自己的孩子。”
“这还只是开始,”一旁的警察厅长赵靖云接过了话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悲凉,“何厅长说的是卷宗。我给您说说我们的人在下面走访到的事情。”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将一幅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在林景云面前撕开。
“就在上个月,滇南,麻栗坡。”
1924年11月的清晨,麻栗坡的雾气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愁绪,紧紧裹着山里的每一片竹林和每一座土坯房。老茶农周阿公的竹门,被拍得如同暴雨将至时的雷鸣。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掀开那张破旧的粗布门帘,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骨头缝。邻村的阿秀直挺挺地跪在门外的泥地里,怀里紧紧抱着她不省人事的儿子。晨光熹微,周阿公能清晰地看到,阿秀的袖口上,沾着一滩黑褐色的、散发着甜腻恶臭的鸦片膏。
那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身体正一阵阵地剧烈抽搐,小脸憋得铁青,嘴唇已经成了骇人的乌紫色。
“周伯……求您……求您去看看阿福家……”阿秀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破碎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她抬起头,满是泪水和泥污的脸上,双眼空洞得吓人。
“阿福他……他媳妇……昨儿夜里……疯了……”
周阿公的心猛地一沉。
“阿福又去赌钱,把最后一点米都输光了。他媳妇跟他吵,他还要动手打人……他媳妇……他媳妇就拿那根烟枪,一下……一下……把他给砸死了……”阿秀的声音越来越小,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然后……然后她自己,也喝了一大碗大烟汤,就躺在阿福身边……不动了……”
周阿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门框,几乎站立不稳。
麻栗坡,这个名字曾经意味着漫山遍野的茶香。可自从十多年前,那些穿着西装、说着蹩脚汉话的法国商人,翻山越岭从越南过来,一切就都变了。
“种这个,‘福寿膏’,比你们的稻谷金贵!一亩地,能换一箱白花花的银圆!”
那诱惑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山民们信了。他们挖掉了祖祖辈辈侍弄的茶树,铲平了赖以为生的稻田,将所有希望,都种进了那一朵朵妖艳的罂粟花里。
起初的一两年,日子似乎真的好过了。可没人告诉他们,这种妖花,贪婪地吸食着土地的精气。三年之后,肥沃的梯田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再也种不出饱满的谷粒。更可怕的是,那甜腻的烟雾,比任何枷锁都更牢固地捆住了他们。
男人们从“抽一口解乏”,到离不开烟枪。为了那一口烟,他们卖掉了田地,卖掉了耕牛,卖掉了祖屋,最后,开始卖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连那些十二三岁的半大娃娃,都学着大人样,偷偷躲在角落里,点燃一个“小烟泡”,在云雾缭绕中,提前结束自己的人生。
周阿公的茶铺,曾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南来北往的马帮,歇脚的村民,总会在这里喝上一碗热茶,谈天说地。如今,茶铺里冷冷清清,只剩下几个形销骨立的老烟枪,像鬼影一样缩在角落里,喉咙里发出的咳嗽声,如同一个个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他蹲在门槛上,点燃了自己的旱烟杆,辛辣的烟草味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望着山坳里,那一片片在晨风中摇曳的罂粟花海,美丽,却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突然,他想起了上个月,从昆明来的一个年轻人。那人自称是农矿厅的技术员,背着一个帆布包,挨家挨户地讲解。他塞给周阿公一小包化肥,热情地说:“老阿公,这是‘丰年牌’,种稻谷用上这个,一亩地能多打两斗粮!”
他还硬塞给周阿公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经济作物替代种植手册》。
周阿公当时没在意,随手就扔在了柜子里。可现在,那几个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麻栗坡就死绝了!”
他猛地站起身,将心爱的旱烟杆狠狠往地上一磕,烟锅里的火星溅了一地。
“走!我们去县上!去找那个新成立的……什么……禁烟会!”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靖云的故事讲完了,但那幅血淋淋的画面,却烙印在了每个人的脑海里。阿秀的哭嚎,孩子乌紫的嘴唇,倒在血泊中的夫妻……一幕幕,如同刀子,剜着在场所有人的心。
“主席,麻栗坡的悲剧,只是全省的一个缩影。”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女声响起。
林秀珍站了起来。这位映雪女子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如今的商务厅企业服务科科长,手里也拿着一份报告。她的脸上没有何子谦的悲戚,也没有赵靖云的怒火,只有一种冰冷的、理性的沉痛。
“早在去年,我就注意到一个问题。在滇缅商路上,我们的马帮驮出去的‘云货’里,有一种特殊的‘土产’,常年占据三成以上的份额。”她顿了顿,“那就是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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