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疯医娘的春天(2/2)

她曾笨拙地抄错百草名,把“半夏”写成“半夜”,被我罚抄三遍,结果第二天竟背得滚瓜烂熟。

如今她站在红绸之中,目光坚定,唇角含笑,再不是任人摆布的孤女。

新郎是渠童的师兄,陈莽。

曾经为争一口退烧汤,持刀砍伤同袍的男人。

我亲手缝过他胳膊上的伤口,也见过他深夜抱着病孩低声呜咽。

此刻他穿着洗旧的青衫,腰间别着两样东西:一本记账册,一枚试毒银牌。

没有骑马,不坐轿,步行随行,一步一叩首——不过不是向天地高堂,而是向着沿途每一家曾收留过流民的屋檐。

而我也知道,这一幕,不该有我。

迎亲队伍行至村口老槐树下,骤然停下。

人群自动分开,中央腾出一片空地,燃起一坛火。

火中架着铁盆,盆底铺满黄纸,上面写着婚书——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两人亲手按下的血指印,和一句并排刻下的誓言:“愿共查病因,同守良方,生死不负。”

有人低声喊:“依《井约》第七条——婚嫁自主,礼从心声!”

众人齐应:“礼从心声!”

刹那间,婚书投入火坛。

火焰猛地窜高,卷起一道金红旋风。

灰烬升腾如蝶,乘风而上,洒向四方村落。

所有人仰头望着那片飞舞的黑雪,齐声高呼:

“从此二人共担风雨,自主自择!”

声音撞破晨雾,震落枝头露水。

我躲在人群后方,掌心拍得发烫。

帷帽下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底却泛起酸涩。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正是这份寻常中的决绝,让我几乎站不稳脚跟。

他们不再跪拜虚无的天命,也不再祈求某个“神医”降临。

他们自己点火,自己立誓,自己成为光。

这才是真正的痊愈。

宴席设在井学堂外的空坪上,十张粗木桌拼成长龙。

菜无珍馐,酒非佳酿,但人人端坐如仪,孩童分食有序,老人优先取汤。

渠童端着陶碗走来,站在高处,环视四周。

“今日不止是婚礼。”他声音不大,却穿透全场,“也是我们第一次,不用请‘疯医娘’来断是非的日子。”

众人轻笑,眼中却有敬意。

他举杯向虚空致意:“敬那位不知去向的先生——若您还在看,请喝一杯凡人的喜酒。”

所有陶碗举起,酒液映着焰火跳动,像千万颗不肯熄灭的心。

我悄然起身,未惊一人。

转身时,袖角扫过篝火余温。

我没回头,只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包驱寒药放在村医门口——药包上没留名,只画了一朵简笔桃花。

那是我留给南坊的最后一味“药”:不是治病的方子,而是相信自己能治的念头。

然后,我步入桃林深处。

风吹衣袂,落英纷飞。

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仿佛仍记得三年前无数双赤脚踩过的痕迹。

我走得极慢,像是要把这片土地的气息,一寸寸刻进肺腑。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娘娘!等等!”

小满追了出来,发带散了半边,手里挥舞着一封密讯——火漆已裂,边角焦黑,是西北快驿的特级加封。

她喘得几乎说不出话:“突厥使臣携奇毒入境……军营三十将士昏迷不醒……御医院束手无策……唯有‘共感针法’可解……”

她死死盯着我,眼里燃着最后一线希望:“娘娘,这次……真的没人会了。”

风静了一瞬。

桃花悬在半空。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肩头掠过一只蝶影,翩然远去,仿佛带走了一声叹息。

许久,我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

封面无字,内页墨迹淡雅,正是我三年前所着——《共感针诀·启蒙篇》。

全书不过三十二页,却凝练了共感针法的核心要义:以己身为桥,通他人之痛;以针为引,借气血传识。

我轻轻放入她颤抖的手心。

“三年前我就写了十本。”声音很轻,却一字如钉,“藏在十个不同的井底。用药油浸过,防水防火,只等有缘人低头看见。”

我看向她,目光温和却坚定:“你说,它们会不会已经被人捡到了?”

她怔住,嘴唇微动,终未出声。

我没有等回答。

迈步前行,身影渐融于漫天纷飞的桃花之中。

身后,是燃烧的婚礼火坛,是孩子们清亮的童谣,是小满握紧医书的手。

而前方——

桃花落尽,山道蜿蜒。

我背着药篓穿行于野岭之间,袖中藏着一张撕碎又拼起的地图——那是三年前我亲手绘制的“百井藏典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