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谁在听火说话(2/2)

一队内侍骑马飞驰而过,手中捧着未上釉的陶板,上面墨迹未干,隐约可见“田亩均税”“童蒙可读”等字。

他们直奔城南窑坊,身后扬起一片黄尘。

小满喘着气撞开帘子进来,发髻散乱,眼中却亮得惊人:“灵犀姐!‘万民声’墙……被拆了!”

我手一顿,药勺停在半空。

“不是拆,是——碎。”她压低声音,指尖颤抖,“一夜之间,三百丈高墙尽数捣毁,工匠连夜重炼陶土,烧成百块小板,每块不过掌心大。今早已有快马送往各州县,说是……‘任学子自行拼读’。”

我怔住。

那堵墙,本是范景轩亲手定下的象征——高耸入云,刻满百姓焚报中的呼声,名为“万民声”,意为“天听自我民听”。

他曾站在地基之上对我说:“你要火,我便造一座碑,让天下人都看见光。”

可如今,碑不成碑,反化作碎片四散。

我猛地站起身,药汁溢出锅沿,在炉火上“滋”地一声蒸发成白烟。

他懂了?还是……痛了?

夜幕初降,我再度潜入皇城。

问陶堂外无人守卫,连巡夜太监也绕道而行,仿佛此地已成禁忌。

唯有檐角一盏孤灯摇曳,映出窗棂间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轻跃上屋脊,伏于瓦片之间,借月光窥视堂内。

范景轩独自立着,玄袍素履,无冠无玺,连帝王常佩的青玉螭龙带钩也不见踪影。

他提一盏风灯,缓缓走入堆满灰笺的殿堂。

那些曾被焚烧又抢救出的残纸,如今层层叠叠铺满地面,像一场未曾落尽的雪。

他蹲下身。

指尖蘸了灯盏边缘凝结的露水,在青砖地上一笔一划临摹那些稚拙的字迹。

“我想上学。”

“田租能不能少一点?”

“爹打仗死了,娘要改嫁吗?”

每一笔都极慢,极稳,却又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的肩背不再挺直如剑,而是微微塌陷,像扛着整个王朝的残梦。

然后,我看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焦边卷曲的纸条——正是我昨夜命小满送去的那枚残针所附之物。

纸上无字,唯有一截断裂的银针用丝线缠着,静静躺在泛黄的桑皮纸上。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久到风灯里的油快要燃尽。

终于,他解下腰间玉佩——那是传国七玺之外唯一允许随身携带的“承乾印”,象征帝王亲授、代天言政。

他俯身,轻轻将玉佩压在一张灰笺上。

那纸上写着:“陛下,您也饿过吗?”

我的呼吸一滞。

这句话,出自江南饥民之手。

当年疫病肆虐,朝廷迟缓不决,有人饿极,竟啃食城墙夯土。

后来我们在村口老槐树下埋了一百二十七具尸体,其中最小的孩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泥饼。

我当时问他:“若有一天你也腹中空空,跪在别人门前求一口饭,你会想什么?”

他冷笑:“朕岂会沦落至此。”

可现在,他用自己的玉佩,压住了这句诘问。

像是忏悔,又像是认罪。

风穿堂而过,吹动满室灰烬,如蝶纷飞。

他抬头望向梁柱,目光竟似穿透屋顶,直直落在我藏身的方向。

“灵犀。”他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石,“你烧掉了影子,却把我留在光里。”

那一瞬,我的心狠狠揪紧。

他知道我在看。

或许从我踏入这片宫苑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

他是帝王,更是猎手,从来不会真正被蒙蔽。

但他放任我窥视,放任我见证他的崩塌与重建——因为他需要这场审判,由我来完成。

月光穿过镂空窗棂,洒在他身上,斑驳如枷锁。

那不是囚禁,是放逐。

他自己将自己逐出神座,踏入人间泥泞。

我悄然退走,脚步轻如落叶。

袖中药囊温热依旧——里面装着安神散,以龙骨、远志、茯神为主,专治心神失守、夜不能寐。

是我这些日子悄悄配的,原想着若他疯魔太深,便趁机施针喂药,至少保住性命。

可此刻,我握紧它,却没有取出。

有些人,必须独自走过黑暗,才能真正听见黎明的声音。

就像火,从来不怕燃烧,只怕熄灭前从未照亮过自己。

回程途中,春风骤急,卷起街角一封遗落的灰笺,打着旋儿贴上我的裙角。

我低头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字:

“井底也能看见星星吗?”

我心头微动,将它拾起,夹进医书深处。

远处钟楼敲响五更,天边一抹青灰悄然裂开,似有雷声隐隐滚动。

不只是墙倒了,匾换了,玉佩压纸了。

而是——

火种落地之后,第一声孩童的诵读,正在某个角落酝酿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