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一个问号(2/2)

风掠过井口,吹动我的衣袖。

而真正的问,才刚刚开始。我未焚,反将其供于静问台最高处。

那一夜风声如诉,我亲手将那片刻着“执笔人当祭”的黑壤陶片,嵌入静问台中央错字墙最顶端的凹槽。

月光斜照,粗粝的泥面泛着冷铁般的光泽,像一柄悬而未落的刀。

小满站在阶下,声音压得极低:“主子,您这是……纵容?”

我笑了笑,指尖抚过陶片边缘的裂痕:“不是纵容,是揭疮。”

我转身提笔,在白玉横匾上挥墨写下六个大字——谁想当神,就站这儿。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墨迹未干,已有内侍匆匆传令四方:“问源令即刻启动,静问台下设诘问坛,七日内,每日三问——‘你为何信他?’‘他替你说过话吗?’‘你怕的,真是他要解决的吗?’”

消息传出,宫中哗然。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已有百姓自发聚于台下。

起初是三五成群,低头合掌,似要祷告。

可当第一位执问官立于高台,冷声发问:“你说他能救你,可他曾问过你痛在哪里吗?”那人猛地一震,嘴唇哆嗦着,竟答不上来。

第三日,来了几位曾在我“共活”典册中受益的乡老。

他们跪在台前,神情虔诚。

可面对“你怕的,真是他要解决的吗”这一问,有人低头沉默,有人突然嚎啕大哭——原来他们真正怕的,不是无田可耕,而是儿子夜里不敢大声说话;不是无粮可食,而是女儿病了不敢请医。

第五日,台下已无人跪拜。

那片曾被奉为“神谕”的陶片,在风雨侵蚀下裂开细纹。

有顽童攀上台基,好奇地抠了抠,竟将它掰了下来,嘻嘻哈哈抱走。

第七日清晨,我再登静问台。

台下空旷,唯有风卷残叶,掠过青石阶。

远处一张破旧小桌,三条腿稳,第四条腿下垫着半片黑泥陶——正是那“执笔人当祭”。

陶片裂成三瓣,一角还沾着泥脚印。

我站在高处,望着这一幕,忽然笑出了声。

小满站在我身侧,眼底仍有忧色:“他们……是不是还没懂?”

“不,他们懂了。”我轻声道,“当一个人不再需要神,而是开始怀疑神的时候,自由才真正落地生根。”

她怔了怔,终是点头。

七日诘问,烧的不是书,是人心中的跪意。

而真正的火种,从来不在高台之上,而在低头拾陶、垫桌、写字、发问的指尖之间。

春末骤雨,连下三日。

井水暴涨,浑浊翻涌,冲开了多年淤泥。

清晨时分,范景轩亲自踏着泥泞而来,手中捧着一截湿透的朽木。

“井底浮上来的。”他声音低沉,眉宇间竟有罕见的震动,“你看这雕纹。”

我接过,指尖轻抚——那是我七岁那年,用炭笔刻下的暗号。

匣子早已腐烂,只剩半截边角。

我急忙翻开随身药囊,取出薄绢小心包裹,带回殿中烘干。

炭笔字迹尽数被水蚀尽,唯独在角落,残留一道极细的笔画——微微上挑,似断非断,像极了一个“?”的起笔。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问号的起点。

那时我不知答案,只知若不问,就会死。

如今,它回来了。

当夜,我命匠人以玄铜重铸“源钟”,钟身无纹,唯内壁镌刻那一笔残痕。

钟成之日,我亲执木槌,第一响不报辰,不祭神,不庆功——只鸣一音,悠长如叹,似问天地,似叩人心。

自此,每日清晨,源钟一响,万坊同静。

有人驻足,有人落泪,有人喃喃:“我……是不是也该问一句?”

年终将至,风雪未歇。

我提着药箱,最后一次走向那口井。

寒风割面,雪粒子打在斗篷上沙沙作响。

箱中,是“问心契”的模具——那曾是我穿书之初,赖以自救的金手指,如今已无用武之地。

但它曾让我活。

我蹲下身,将模具轻轻埋入井畔冻土,覆上雪。

转身欲归,忽见宫墙外,小满蹲在檐下,身边围着一群孩童。

她们手中捏着湿陶,叽叽喳喳地写写画画。

一个女童举着陶片跑来,小脸冻得通红:“娘娘,我写错了,能烧吗?”

我接过一看——“我想吃饭”,可“饭”字右半竟写成了“反”。

小满脸色一变,急忙要夺:“这可不能烧!写‘反’字是要查的!”

我却笑了。

我望着那歪歪扭扭的字,仿佛看见七岁那年井底的自己,用炭枝在泥地上拼出第一个“?”。

错了吗?

可她问了。

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错。”我轻声道,“你问了,就该有人答。”

我蹲下,将陶片投入小火盆。

火焰“腾”地窜起,映红了孩子们的脸。

风忽卷,灰烬盘旋而上,如絮如语,在雪夜里打着旋儿,仿佛无数未曾出声的喉咙,终于借这一缕火光,低低呢喃——

“下一个问号,已经写在风里了。”

我唇边还噙着笑,风却忽然静了一瞬。

雪依旧落,灰仍在旋。

可就在那火焰将熄未熄之际,我仿佛听见,远处某处坊巷,有稚嫩的声音轻轻问了一句:

“娘娘说,能问……那我问,天,为什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