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谁在问,谁在答(2/2)

草庐外,静问台的陶碗正盛着昨夜落下的露水,澄澈如镜。

我端药过去时,她已整整齐齐地叠好草席,跪在错字墙前——那堵由百姓匿名投书、写满悔恨与冤屈的土墙。

她双膝抵地,面前摊开一堆灰褐色的陶片,大小不一,边缘焦黑,每一片都刻着“验活”二字,却笔画歪斜、火候不足,是当年“代承契”用来陷害清白的伪证。

“这是我亲手做的。”她的声音干涩,却清晰,“七百三十一片,骗了七百三十一人。有的被流放,有的被烧死,有的……全家投了井。”

她抬起头,眼窝深陷,但目光竟清明如洗。

风吹动她花白的发丝,露出脖颈上一道陈年烫痕,像蛇咬过。

“求您,焚我之声。”

我站在她身后,并未走近。

小满在我耳边低语:“主子,这老东西手上沾血,怎可轻饶?让她跪着已是仁慈!”

我没答。

良久,我只说了一句:“你若真悔,不必求我焚你之声——你该让所有人听见你曾如何夺人之声。”

我命人抬来石碑,立于静问台下,命曰“谎录碑”。

又赐她一支骨笔——取自南坊乱葬岗无名尸骨,笔尖削得极细,写一个字都需用力。

“从今日起,你每日在此讲一个你参与过的谎言,讲完,便亲手刻一字于碑上。不许删改,不许停歇,直到你讲完为止。”

百姓闻讯而来,起初是看热闹的。

有人啐她:“老妖婆也配说话?”有人冷笑:“演给谁看呢?”

第三日,她讲起一个寡妇。

那年饥荒,朝廷以“共活”之名收粮换契,说是交出家产便可得活命口粮。

她奉命诱骗一名寡妇焚宅换粮,说“火起之时,便是新生之始”。

寡妇信了,亲手点火,烧了祖宅,换得半袋霉米。

可三日后,官差以“藏粮抗契”为由抄家,寡妇之子被活活杖毙,尸首扔在城门外喂狗。

“我……我递的告密帖。”老妇跪在台上,骨笔坠地,“我亲眼看着她抱着儿子的尸首,在雪地里坐了一夜……可我还得笑着说,这是‘共活’的恩典。”

台下死寂。

忽然,一声颤抖的女声刺破沉默:“那……那是我婆母。”

众人回头。

是个四十许的妇人,衣衫粗旧,手里牵着个孩子。

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我娘……那一夜,再没回来。我们找了三天,才在乱坟岗找到她的尸身……她手里,还攥着半块烧焦的房梁木。”

老妇猛地伏地,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上,一声、两声、三声。

“我对不起你家。”

那妇人没哭,只是呆立原地,像被抽了魂。

可就在这死寂中,她竟慢慢走上台去,从怀里掏出一块焦木,轻轻放在老妇面前。

“我……我恨了二十年。”她声音极轻,“可我娘若知今日你能说出这话……或许,能闭眼了。”

两人相对无言,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风卷起纸灰般的尘土,在她们之间打着旋。

那一刻,没人再笑。

谎录碑的第一行字,就这样刻成了。

我立于井畔,望着这一切,心口发烫。

不是因正义得伸,而是因——人终于开始听自己的心跳了。

三日后,我颁布“问源令”。

凡欲提新“共活”条文者,须先至静问台前,面对空碗,回答三问:

“你为何问?”

“你怕什么?”

“你曾否堵过别人的嘴?”

三问答毕,方可议政。

小满忧心忡忡:“主子,这太难了。人会退缩,会不敢提,会绕道而行……”

我倚着井栏,望着天边渐沉的夕光,轻轻笑了:“退缩也比盲目前进好。至少,他们开始摸自己的心口了。”

夜里,风静。

我独坐井边,忽闻三声叩首,沉闷如鼓。

是那老妇。

她跪在井口,手中骨笔高举,随即松手——笔落井中,溅起一圈微澜,旋即归于黑暗。

我未动,只凝视那井水。

翌日清晨,我照例去静问台查看陶碗。

碗底空荡,却有一行湿痕浮现,墨迹未干,似由水汽凝成:

“我问,故我在。”

我指尖轻抚那字,凉意渗入血脉。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玄袍无声,落雪无痕。

范景轩来了。

他未语,只递来一碗茶。

青瓷素盏,热气袅袅。

茶面平静如镜,竟浮着一枚残片——是“问心契”的一角,尚未燃尽,边缘焦卷,却清晰映出一行小字:

“七岁之我,提笔写下第一个问号。”

我怔住。

茶面上,那倒影清晰得可怕:小小的女孩蹲在井边,发辫松散,手里握着半截炭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

风忽然停了。

茶面不晃,残片不沉,那问号静静浮着,像一道裂开的天光。

我知那是七岁之我——她从未写过“共活”,也未立过碑,她只在井底问过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