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废料场的荤素双合饼(2/2)

他站起身,踩灭烟头,走到晓燕近前。那股子老烟叶和铁锈混合的味儿更浓了。“省里,最近要下来一个工作组,专门清查国营厂矿的账目和‘社队企业’里的猫腻。牵头的是个姓郑的处长,铁面,背景硬。他下礼拜就到。”

晓燕眼睛一亮。

“但你别高兴太早。”老龚头盯着她,“吴有德他们肯定得了风声,这会儿正拼命擦屁股呢。你那账本,还有刘彩凤,都是他们必须灭口的‘脏东西’。我估摸着,最迟明后天,他们就会再对你下手,这次,恐怕就不是查卫生罚点款那么简单了。”

晓燕心头一沉:“那我该怎么办?”

“两条路。”老龚头伸出两根枯树枝似的手指,“一,你现在就卷铺盖跑,离开省城,躲得远远的,账本扔了或者藏死,当没这回事。二,赌一把,想法子把账本直接递到郑处长手里,在他到任、吴有德他们还没完全捂住盖子之前。”

“怎么递?”晓燕追问,“我连郑处长面都见不着。”

老龚头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晓燕:“这里面有郑处长到任后临时办公点的地址,还有他一个老战友的名字。他这老战友,就在咱们市文化局工作,是个正直人,早年欠我个人情。你去找他,把账本的事说清楚,求他引见。这是唯一可能绕过吴有德那条线的机会。”

晓燕接过信封,捏着,薄薄的,却重若千斤。“您……为什么帮我?”

老龚头看着远处荒草丛中一闪而过的野狗影子,半晌才说:“我帮的不是你,是理。这世道,不能总让喝人血的安安稳稳。再就是……”他转过头,那双老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瞧你,有点像我刚没了那会儿的儿媳妇,也是咬着牙一个人撑。不容易。”

晓燕鼻头蓦地一酸。

“行了,话就这么多。”老龚头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干巴冷淡的模样,“赶紧走,这地方不宜久留。记住,找文化局那人,提‘龚庆春’三个字。见了郑处长,有一说一,别添油加醋。成了,你或许能挣条活路,扳倒几个蠹虫;不成……”他没说下去,只摇了摇头。

晓燕知道该走了。她弯腰提起篮子,揭开盖布,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还有那个小瓦罐,放在旁边石头上。“龚大爷,这点东西您留着。饼是今早烙的,罐里是热粥。这地方阴冷,您……保重身体。”

老龚头看了看那油纸包和瓦罐,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晓燕不再耽搁,转身沿着来路快步离开。走出十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干瘦的老头又坐回了破箩筐上,望着远处的废铁堆,一动不动,像尊锈住了的雕像。

直到走出废料场,穿过那片荒凉地,重新看见零星的屋舍人影,晓燕才觉得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慢慢落回去一点。但另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上来。

她摸了摸怀里那信封,又摸了摸贴身藏着旧账本和匿名纸条的地方。老龚头指的路,是险路,但似乎也是眼下唯一能看到光的路。

得尽快去找刘彩凤,把两本账合起来看。还得去找文化局那个人……

正想着,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就啃了半块杂面饼。她在路边找了个背风的墙角,蹲下来,掀开篮子上的布。

篮子里还有两张饼,是她给自己留的。这饼不是普通的烙饼,是她昨儿晚上睡不着,琢磨出来的新花样——荤素双合馅饼。

白面皮子,擀得薄厚适中。馅儿分两层:底层是剁得细细的猪肉末,混了葱姜水和一点点酱油,搅上劲;上层是焯过水、挤干了切碎的雪里蕻,拌上碾碎的油炸花生米。一层荤,一层素,一层油润,一层爽脆。包好了,在平底锅里用小火慢慢烙,烙得两面金黄酥脆。

晓燕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轻响,焦香的饼皮破开。先是咸鲜的肉汁涌出来,紧接着是雪里蕻那股子独特的、微酸清冽的滋味,和花生碎的坚果香气混在一起,奇异又和谐。肉馅的丰腴被素菜的爽利恰到好处地中和,一点不腻,只觉得满口生香,扎实又熨帖。

她小口小口吃着,饼的热气顺着食道下去,仿佛也把一颗冰冷惶惑的心,稍稍暖过来一些。食物就是这样,在最难的时候,给你最实在的力气。

一张饼吃完,身上有了热乎气,脑子也更清醒了些。她仔细回想老龚头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这老头不简单,绝不仅仅是个看大门的。他背后,或许还有别的牵扯。那个“人情”,那个文化局的老战友,恐怕也不是寻常关系。

还有,他说吴有德他们最迟明后天会再下手……会是什么手段?砸店?纵火?还是直接对她这个人?

晓燕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当务之急,是动作要快。

她收拾好篮子,站起身,望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雨后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细缝,一缕惨淡的日光挣扎着透下来,落在远处棉纺厂那根高大的、不再冒烟的烟囱上。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对面街拐角,有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晓燕的心猛地一抽,立刻低下头,装作系鞋带。等再抬起头,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是巧合,还是……被盯上了?

她不敢久留,拎起篮子,加快脚步,混入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流中。方向却不是回“桂香斋”,而是朝着另一个区——王大妈家的方向。

得先找到刘彩凤。两本账,必须尽快合在一起。

风又起了,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晓燕把围巾裹紧了些,脚步匆匆,消失在省城秋日午后,那片依然厚重的阴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