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路边摊惊魂(2/2)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低低的嗡鸣,和南风清浅的呼吸声。林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住了她未输液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窗外,夜色正浓,而病房内,一场安静的守望,刚刚开始。郭安和文迪默契地退到了病房外的小客厅,将里面的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

病房里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惨白的日光灯被林夏关掉,只留了墙角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在凌晨的静谧中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南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轻浅而规律,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而坚定地注入她的静脉,仿佛在补充着她耗尽的勇气与生命力。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衬得睫毛的阴影格外清晰,额角的碎发被汗浸湿过,此刻服帖地贴着脸颊。头上包裹的纱布,颈部的固定护具,都在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

林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既不会压迫到她,又能随时触及的姿势。他的一只手,始终轻轻握着南风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指尖小心地避开了她手背上的针头固定处,只是用掌心温暖地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另一只手,则时不时极轻地、用指腹拂开她额前可能影响呼吸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晨露。

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那目光里,先前急诊室外的惊涛骇浪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虔诚的专注与等待。他在等待她睫毛的每一次细微颤动,等待她唇瓣无意识的翕动,等待任何一丝可能苏醒的迹象。每一次她呼吸稍微变化,他的指尖就会下意识地收紧;每一次她似乎要皱眉,他的心便跟着提起。寂静中,他的世界缩小到了这张病床,这个苍白却安稳睡着的面容,和那平稳的、维系着希望的呼吸声。

郭安和文迪在外间的小客厅。郭安起初还坐立不安,后来大概是疲惫和紧张后的松懈袭来,歪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发出不甚安稳的鼾声。文迪则始终清醒,他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里,膝上摊着一本从医院报刊架拿来的旧杂志,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他的目光偶尔透过玻璃隔断,看向病房内那个凝固般的守候身影,镜片后的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沉思,也有一种旁观者清的寂静了然。

窗外的天色,由沉郁的墨黑,渐渐透出一点鸭蛋青,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晨曦中慢慢清晰。城市还未完全苏醒,只有早起的鸟儿发出零星啼鸣。

就在这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刻,林夏感觉到掌心里,南风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动,也不是无意识的痉挛,而是指尖,微微地,回握了一下他包裹着她的手。

林夏整个人骤然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地锁住南风的脸。

紧接着,他看到她的睫毛,像被微风惊扰的蝶翼,开始细微地、持续地颤抖。眉头也轻轻蹙起,仿佛在抵抗某种不适,或者正从一个深沉的梦境中挣扎着浮出水面。

“南风?” 林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和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她,“南风,能听到我说话吗?”

病床上的人,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类似叹息的轻吟。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缓缓地、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总是清澈含光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迷茫的雾气,焦点涣散,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世界。她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先是无意识地落在天花板上,然后一点点偏移,最终,有些吃力地对准了床边那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轮廓。

“……林……夏?”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微弱得如同气音,带着浓重的困惑和不确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河床里费力挤出来的。

“是我,我在。” 林夏立刻应道,声音无法控制地染上激动的微颤,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却又立刻放松,怕弄疼她。他倾身更近,让她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同时伸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别急,慢慢来,你感觉怎么样?头晕吗?恶心吗?” 他一连串地问,问题简洁而直接,目光紧张地逡巡着她的表情。

南风的眼神依旧涣散,适应着光线和周围的环境。她似乎想摇头,但立刻被后脑和颈部传来的闷痛与僵硬阻止了,眉头蹙得更紧。“头……好重……晕……” 她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里带着痛苦和脆弱。

“别动,你后脑受伤了,脖子上有固定,不能乱动。” 林夏立刻用空着的那只手,极轻地按住她没受伤的右肩,声音放得愈发轻柔,带着安抚的魔力,“医生马上来。看着我,南风,看着我,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安全了。”

也许是他的声音起到了镇定作用,南风涣散的目光努力地聚焦在他脸上,那层迷茫的雾气渐渐退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依赖。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似乎才真正确认了眼前的人是谁,发生了什么事。记忆的碎片开始缓慢拼凑——夜市、灯光、惊呼、坠落的重影、扑出去的本能、然后是一片黑暗和钝痛……

“孩子……” 她突然想起,眼神一紧,虚弱地问,“那个小女孩……”

“她没事,一点事都没有,被你保护得很好。” 林夏立刻回答,语气肯定,试图消除她任何可能的担忧和自责,“她妈妈很感激你。别想这些,你现在只需要好好休息,尽快好起来。”

这时,值班医生和护士被呼叫铃引来,快步走了进来。郭安和文迪也被动静惊醒,立刻来到病房门口,紧张地朝里张望。

医生对南风进行快速的神经反射检查和问询。南风虽然反应有些迟钝,说话费力,但能正确回答自己的名字,知道身处医院,也能大致回忆起事发经过,只是细节模糊。这对脑震荡苏醒初期的病人而言,已是相当不错的迹象。

“意识基本清醒,定向力恢复,没有出现明显的逆行性遗忘或剧烈呕吐,是好现象。” 医生检查完后,对林夏和门口紧张的郭安、文迪说道,“但仍需绝对卧床休息,避免任何脑力活动和情绪波动。头痛、头晕、恶心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观察24小时,如果情况稳定,再考虑后续治疗和康复。”

医生护士离开后,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南风似乎耗尽了刚刚苏醒的力气,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但这次不是昏迷,而是带着清醒意识的困倦。她的手,依然被林夏紧紧握着,没有松开。

郭安长长舒了一口气,扒着门框,压着嗓子对文迪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妈的,这一晚上,老子折寿十年。”

文迪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病床前那对交握的手上,以及林夏明显松弛下来却依旧写满心疼与专注的侧脸,低声道:“让她休息吧。我们先处理外面的事,让林夏陪着她。”

晨曦的光芒终于穿过窗户,洒进病房,驱散了夜晚最后的阴霾,轻柔地落在南风苍白的脸上,也落在林夏始终未曾离开的守候身影上。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但漫长的恢复和小心翼翼的呵护,才刚刚开始。而有些东西,比如劫后余生的相守,比如深入骨髓的牵念,在这一夜的煎熬与黎明的希望中,变得愈发清晰而坚韧。

晨光彻底照亮病房时,南风又短暂地睡了过去。这一次的睡眠不再是无意识的昏迷,而是身体急需的修复性沉睡,呼吸均匀,眉头也舒展开来。林夏依旧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能更持久地维持。他的目光落在她沉静的睡颜上,后怕的余波仍在心底深处隐隐回荡,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安稳。他轻轻摩挲着她手指的指节,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这是维系他与她清醒世界之间唯一的、真实的纽带。

外间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低语。郭安出去了一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热腾腾的小米粥和清淡的小菜,用保温桶装着提了回来。文迪则拿着一叠单据和一瓶矿泉水走进来,看到林夏的样子,将水和单据放在床头柜上,低声道:“手续都办妥了,肇事那边也初步处理了,他们负全责,押了钱,人也暂时扣着等警方进一步调查。你先吃点东西。” 他指了指郭安带来的保温桶。

林夏摇了摇头,视线没有离开南风。“等她醒了再说。”

郭安把保温桶往柜子上一放,想说什么,看到林夏那副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嘀咕道:“得,你就跟尊佛似的杵这儿吧。我去外面抽根烟,透口气。” 他拍了拍文迪的肩膀,两人一起退了出去,将空间再次留给他们。

病房里又恢复了宁静。林夏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端起文迪放下的那瓶水,拧开,自己喝了一小口,滋润干涩的喉咙。然后,他极其小心地,用棉签蘸了温水,轻轻湿润南风干燥的嘴唇。她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似乎本能地汲取着那一点清凉。

上午九点多,南风再次苏醒。这次眼神清明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和病弱,但已能清晰地辨认环境和人。后脑的闷痛和持续的眩晕感让她很不舒服,尝试轻微移动头部就会引发一阵恶心。

“别动。” 林夏立刻察觉,一只手稳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将早就准备好的医用呕吐袋放到她手边,“想吐吗?还是只是晕?”

南风闭了闭眼,忍过那一阵不适,轻轻摇头,声音比凌晨时清楚了一些,但仍虚弱:“晕……不想吐。” 她看着他,看到他眼中密布的红血丝和下巴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心口微微发涩,“你……一直没睡?”

“我不困。” 林夏简短地回答,避开了她的问题,转而问,“饿不饿?郭安买了粥,很清淡,要不要试着喝一点?”

南风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看到他眼中的期盼和担忧,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林夏立刻起身,动作麻利却异常轻柔地将病床摇起一个很小的角度,确保她不会因为姿势改变而加剧头晕。然后他打开保温桶,小米粥的温润香气飘散出来。他盛出小半碗,坐在床边,用勺子舀起一点,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

“慢点,一点点喝。”

南风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食道,带来些许暖意。她喝得很慢,林夏喂得极有耐心,每一勺都吹凉,每一口都等她完全咽下。一碗粥吃了小半个小时,期间南风因为头晕不得不停下几次,林夏便静静地举着勺子等待,没有一丝催促。

吃完东西,南风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但脸色依旧苍白。她看向林夏,想起昨夜混乱中的一些片段,轻声问:“郭安和文迪呢?他们……没事吧?”

“他们没事,在外面。文迪在处理后续,郭安……” 林夏顿了一下,想起郭安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大概在想办法将功补过,比如去揍那个肇事的一顿。”

南风被他语气里那一点难得的、带着疲惫的诙谐逗得想笑,却牵动了后颈的肌肉,疼得“嘶”了一声。

“别笑,别乱动。” 林夏立刻紧张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想去触碰她颈后的护具,又在半空中停住。

“我没事,” 南风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里软成一片,又酸又胀,“真的。就是有点晕,有点疼。比黑河老坡那次……感觉好点。” 她试图用过去的经历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林夏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说话。黑河老坡那次是外伤,看得见,摸得着,而这次是撞击到了头部,那种未知和对大脑可能影响的担忧,是完全不同的煎熬。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重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嗯,你愈合能力一向很好。这次也会很快好起来。但是要听话,好好休息,不许逞强。”

他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南风知道,这次自己真的吓到他了。她反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像是一种无言的承诺和安抚。

上午医生又来查房,仔细检查后,确认南风情况稳定,嘱咐继续卧床,观察24小时,并开始给予一些缓解头晕、营养神经的药物。护士来换了药,南风后脑的纱布下,肿胀似乎在慢慢消退。

郭安和文迪再次进来时,看到南风清醒地靠在床上,虽然虚弱,但眼神清明,能和他们简单交谈,都大大松了口气。郭安立刻恢复了那副插科打诨的模样,拍着胸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绘声绘色描述自己如何“镇住”了那帮闯祸的孙子,逗得南风想笑又不敢笑。文迪则始终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询问南风的感觉,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并说他联系了一位相熟的神经科医生,如果需要可以请来会诊,安排得井井有条。

林夏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看着,适时地给南风递水,调整靠垫,或者在她露出疲惫神色时,用一个眼神或简单的手势打断过于兴奋的郭安。他的存在感很强,却又似乎融入背景,所有的注意力都像精准的雷达,只锁定在南风身上。

午后,南风又睡了一觉。林夏终于被郭安和文迪半强迫地按在旁边的陪护床上,逼着吃了点东西,合眼休息。但他睡得极不安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惊醒,立刻起身查看南风的情况,确认她呼吸平稳,才会重新坐下,却再也睡不着,只是闭目养神。

夕阳西下时,南风醒来,感觉比上午又好了一些,虽然头晕依旧,但那种沉重的钝痛减轻了。她看着坐在床边椅子上,明明闭着眼,却在她视线投过去瞬间就立刻睁开的林夏,心中涌起无限柔情与歉疚。

“我吵醒你了?” 她轻声问。

“没有。” 林夏起身,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南风看着他,忽然很认真地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林夏的动作顿住。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抹真诚的歉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俯身,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闭了闭眼,声音低沉:“永远不要为保护别人而道歉。只是……下次,如果可以,稍微……多想想自己。也想想我。”

南风鼻尖一酸,眼眶发热。她抬起没输液的手,轻轻环住他的脖颈,虽然无力,却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嗯。” 她在他耳边郑重应允。

夜幕再次降临,观察期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在担忧、守护和缓慢的恢复中即将过去。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而病房内,相握的手从未松开。伤痛将两人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而时间,正耐心地编织着愈合的序曲。

三天后的清晨,阳光明媚而温和,透过县医院病房洁净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窗外隐约传来的、充满生机的市井声响。

南风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着林夏带来的舒适棉质长袖衫和休闲裤,坐在床沿。她头上的纱布换成了更小、更服帖的一块敷料,用肤色胶带固定,被柔顺的长发巧妙地半掩着。颈部的固定护具也已取下,只是医生嘱咐短期内仍需避免剧烈转动和长时间低头。她的脸色虽然依旧比平日少些红润,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澈,只是偶尔快速移动视线时,还会掠过一丝极易被捕捉的、因眩晕而产生的不适,但已无大碍。

林夏正在做最后的收拾。他将南风住院期间用的水杯、毛巾、几本她翻阅过却因头晕没能看完的书,还有郭安和文迪探病时带来的水果、营养品,一一仔细归拢进一个手提袋里。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但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小心的呵护——将书籍的边角对齐,将水果中比较怕压的轻轻放在上层。

主治医生拿着出院小结和医嘱单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恢复得不错。脑震荡症状明显减轻,后脑血肿吸收良好,软组织挫伤也在恢复期。可以出院了,但回去后还是要特别注意。” 他转向南风,语气认真,“至少静养两周,避免劳累、用脑过度、情绪激动。头晕可能会偶尔反复,这是正常的,如果出现剧烈头痛、呕吐或者视力模糊,要及时回医院复查。药按时吃,定期来换药。”

南风认真点头:“谢谢医生,我都记住了。”

林夏接过所有单据和药品,仔细看了一遍用药说明和复查时间,才妥善收好。“我们会注意的。” 他对医生说道,语气是全然的责任感。

医生离开后,病房门被推开,郭安的大嗓门先传了进来:“嫂子!恭喜出院!感觉咋样?能自己走了不?不行我背你下楼!” 他手里拎着个果篮,显然是又新买的,身后跟着表情平和的文迪。

南风笑起来:“哪有那么夸张,我能走,慢点就行。”

林夏已经将收拾好的袋子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扶住南风的手臂,不是完全的搀扶,而是一种稳固的支撑。“慢点起,坐久了可能会晕。” 他低声提醒,待南风站稳,才松开一些,但仍保持着随时可以扶住的姿势。

文迪走上前,递给林夏一个文件袋:“这是事故处理的最终调解书复印件和赔偿协议,对方全责,所有医疗费用、后续康复费用以及适当的营养费、误工费都已经落实。警方那边也结案了。”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辛苦了。” 林夏接过,点了点头。

“嗨,跟我还客气啥!” 郭安摆手,又凑到南风跟前,“嫂子,你是不知道,林夏这家伙,这几天跟变了个人似的,那眼睛就跟长在你身上了,我们跟他说话都得说三遍!这下好了,你出院了,他这‘望妻石’的毛病也该治治了。”

南风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偷眼看向林夏。林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瞥了郭安一眼,那眼神让郭安立刻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但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

四人慢慢走出病房,穿过走廊。南风走得很慢,林夏配合着她的步伐,每一步都稳而缓。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涌入,勾勒出他们依偎前行的身影。医院里特有的那种微凉、肃穆的气息,逐渐被身后抛却。

来到楼下,郭安那辆越野车已经停在门口。林夏先拉开后座车门,用手护着车顶,小心地扶着南风坐进去,帮她调整好最舒适、最不易引发头晕的靠背角度,又仔细系好安全带,确认不会勒到任何伤处,这才关上车门。他自己则从另一侧上车,依旧紧挨着她坐下。

郭安坐在驾驶位,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啧啧两声,没再多话,稳稳启动了车子。文迪坐在副驾,回头将一瓶拧开的、温度适宜的矿泉水递给南风。

车子驶离医院,径直朝着郭安民宿方向驶去。民宿环境更清静,便于休养,郭安也能随时照应。

车窗外的风景从城镇街巷逐渐变为开阔的田畴和起伏的山峦。阳光很好,微风拂过绿野。南风微微侧头看着窗外,久违的自由气息和广阔天地让她胸口的滞闷感舒缓了不少。林夏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将车窗关小了一些,避免风直吹她头部,同时将一条薄毯轻轻盖在她腿上。

车子停在古朴的院门外。青瓦白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详,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草木的清香。

郭安跳下车,抢先推开院门,嚷嚷着:“房间都收拾好了哈!绝对安静,阳光充足,嫂子你就安心当几天‘山居娘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林夏依旧小心地扶南风下车。脚踩在民宿院子坚实的青石板地上,触感熟悉而踏实。文迪已经提着手提袋走在前面。

郭安早已提前通风打扫,床铺柔软,茶几上摆放着鲜花和一套素雅的茶具,保温壶里照例是温度正好的养生茶。窗户半开着,山林间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

“你先躺下休息,别急着坐。” 林夏扶着南风在靠窗的软榻上坐下,却并不让她久坐,很快又扶着她到床边,安顿她半靠在床头,背后垫了好几个柔软的靠枕。

“我哪有那么娇气。” 南风忍不住抗议,但身体确实还残留着病后的虚软,顺从地接受了安排。

“医生说的,静养。” 林夏不容置疑,将医嘱单拿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像个严格执行纪律的护士长。

郭安和文迪十分知趣,在门口稍站了片刻,确认南风安顿好,便不再进屋打扰。郭安隔着门又说了一句:“嫂子你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只管吩咐,我让厨房做,绝对清淡有营养!” 说完,脚步声便远去了。

小院恢复了宁静,只有远处隐约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林夏回到床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南风。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累吗?”他问。

南风摇摇头,伸出手。林夏立刻握住。

“谢谢你,林夏。”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他这几日不眠不休的守护,谢谢他此刻无微不至的安排,谢谢他给予的全部安稳与依靠。

林夏握紧她的手,俯身,将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印在她的眉心,避开了敷料。“等你完全好了,” 他低声说,气息温热地拂过她的皮肤,“我们再慢慢算账。”

南风微微一愣,随即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深藏的、劫后余生的悸动,以及不容错辨的、浓烈到极致的爱意与珍惜。她忽然明白了,他说的“算账”,不是责怪,而是后怕,是失而复得后想要更加紧密拥抱的渴望。

她笑了,笑容在苍白的脸上绽开,如雨后初晴的阳光。“好。” 她应允,主动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手掌上,闭上了眼睛。

出院,意味着一段惊险的插曲告一段落,而在这安静的山居民宿里,更漫长的、细水长流的照顾与相守,才刚刚铺开画卷。阳光洒满房间,时间仿佛也放慢了脚步,温柔地包裹着正在愈合的伤口,以及两颗历经考验后愈发贴近的心。窗外,山峦静默,云卷云舒,正是岁月本该有的宁静模样。

安顿南风睡下,看着她呼吸逐渐均匀悠长,陷入沉睡,林夏才轻轻带上卧室的门,走到外面带的小露台上,深深吸了几口山间清冽微凉的空气。三天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一丝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沉甸甸地坠着四肢百骸。他揉了揉酸涩刺痛的眉心,眼底的红血丝在暮色中更显分明。

他缓步下楼,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楼大厅里只亮着几盏暖黄的壁灯,郭安和文迪还没走,正坐在靠窗的茶座边低声说着话。见林夏下来,两人都停了话头看过来。

“睡了?”郭安压低声音问。

“嗯,刚睡着。”林夏走过去,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坐下,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陷进去,显出一种平时少见的、卸下重担后的松弛,但眉宇间的倦色却浓得化不开。他整个人像是耗尽了所有电力,只是勉强维持着运转。

郭安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啧了一声,起身去旁边的柜子里翻了翻,拿出一个紫砂小壶和几个杯子,又拎起桌上的热水壶沏茶。不是什么名贵茶叶,是本地常见的普洱熟茶,深红的茶汤很快沏好,他倒了一杯,推到林夏面前:“喝点,提提神。你这脸色,跟被霜打过似的。”

林夏没拒绝,端起茶杯,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他抿了一口,醇厚的茶香稍稍驱散了些许疲惫。“这几天,谢了。”他看着郭安和文迪,声音有些沙哑。道谢的话说得简单,但其中的分量,三人都懂。不仅仅是帮忙处理事故、跑前跑后,更是在南风昏迷、他方寸大乱时,那种不言而明的支撑。

“少来这套,见外了不是?”郭安摆摆手,自己也灌了一大口茶,然后放下杯子,身体前倾,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感慨的神情,“说真的,林夏,我以前就觉得嫂子人好,有才气,配你是绰绰有余。经过这事儿,我算是彻底服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少有的认真,“真的,佩服。那一下,我看着都肝儿颤,她一个姑娘家,想都没想就扑上去了。那是本能,装不出来的。善良,勇敢,还有那股子……不计后果的劲儿。”他摇摇头,不知是赞叹还是后怕,“你这辈子能找到这么个人,值了。你俩,真是……绝配。” 他说不出更文雅的词,但“绝配”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十足的诚恳和重量。

林夏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郭安的话,让他心口那处因为南风受伤而始终闷痛的地方,又泛起了复杂的涟漪。骄傲于她的品格,又后怕于她的冒险。他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没说话。

一直安静品茶的文迪,这时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平和,像山间缓缓流淌的溪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南风的选择,源自她的本性。你保护她的本能,同样源自你的本性。你们彼此吸引,或许正是因为灵魂深处有相似的特质——一种对自己所爱、所信之物的绝对守护欲。”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落在林夏写满疲惫的脸上,“事情已经发生,并且得到了最好的结果。南风无大碍,这就是万幸。自责和过度后怕,对现在的她、对你,都没有益处。”

文迪顿了顿,继续道:“《庄子》里讲,‘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刻或许不是‘相忘’的时候,但道理相通。你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困在‘如果当初’的假设里,消耗彼此。而是像这山间的泉水和鱼,在经历了短暂的干涸困境后,回到更广阔、更滋养的‘江湖’——也就是你们原本安稳的生活和情感中,去恢复,去更珍惜地相处。你现在的疲惫,是因为你把所有的能量都用来对抗‘失去’的恐惧了。现在恐惧解除,允许自己休息,相信她的生命力,也相信你们之间的联结。”

文迪的话不急不缓,没有空洞的安慰,而是带着理性的分析和一种豁达的指引。他指出了林夏情绪的核心,也给出了方向。这种宽慰,不同于郭安直白的感慨,更像是一剂对症的、温和的调理药。

林夏缓缓吐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垮了一点。他抬起头,看向文迪,眼底的疲惫依旧,但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惊悸,似乎被这番话拂去了一层。“谢谢,文迪。” 这一次的道谢,多了几分领悟的意味。

郭安在旁边听得半懂不懂,但不妨碍他感受到气氛的缓和,他咧嘴一笑:“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说话一套一套的。不过意思我听懂了,林夏,你别跟个锯嘴葫芦似的闷着了,嫂子需要静养,你也得喘口气。我这民宿别的没有,清静管够,你俩就安心在这儿住着,需要啥吱声。”

窗外虫鸣唧唧,更显室内安宁。一杯热茶,几句交谈,虽不能完全抹去连日的惊心与疲惫,却像为林夏近乎枯竭的心湖,注入了些许温润的活水。他点点头,将杯中剩余的茶饮尽,暖意顺着喉咙蔓延至胸腔。

“我上去看看她。” 他起身,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步履已稳。

郭安和文迪目送他上楼。郭安摇头晃脑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低声对文迪说:“你这番话,比我那几句管用。”

文迪淡淡一笑,未置可否。有些宽慰,需要的不是热闹,而是沉静的理解与点破。山居的夜,正适合疗愈与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