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夜晤独臂 血案秘辛铁刃托(2/2)
轮到郑大富时,则颇费了一番周章。郑大富本就体型富态,分量着实不轻,加之醉得如同一滩烂泥,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劲,嘴里还时不时嘟囔几句谁也听不清的梦话。
“一、二、三!起!”
两名伙计一左一右,试图架起他的胳膊,却差点被他沉重的身子带个趔趄。
“哎哟!这位郑公子…可真…真瓷实!”一个伙计憋红了脸笑道。
最后又唤来一人,三人合力,一人抬头,两人抬脚,才吭哧吭哧、步履蹒跚地将这“重量级”人物抬离了座椅。饶是他们常干这活,也累得额头冒汗。郑大富被搬动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几声含糊的呓语,引得伙计们一阵苦笑,好不容易才将他稳妥地抬出了雅间,送往客房。
李昭然在一旁看着这略显微妙又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不禁莞尔。他取出些散碎银两,额外赏赐了这些辛苦的伙计,引得几人连声道谢,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喧嚣散尽,走廊里重归寂静。李昭然这才缓步走出雅间,深吸了一口深夜清冷的空气,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房内并未点灯,唯有月光勾勒出桌旁一个挺拔如松、却带着一丝孤寂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门口,独坐桌前,右臂的袖管空空荡荡,随意地垂在身侧。他左手正持着酒壶,自斟自饮。听到开门声,他并未回头,只是侧脸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冷硬。
正是武明川。
他仿佛才是此间主人般,听到李昭然进来,左手执壶,从容不迫地将对面那只空杯再次斟满,随即用壶嘴轻轻一点对面空椅,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坐。”
李昭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平静。他深知武明川这等江湖豪杰、军中宿将的行事风格,不请自来、反客为主实属寻常。他依言关门入内,在武明川对面安然坐下,并未多问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在此,又是如何进来的。
武明川将斟满的酒杯推到李昭然面前,自己则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目光如电,扫过李昭然周身,忽然“咦”了一声,沙哑道:“小子,酒量不错?自己喝了半宿,身上竟闻不到半点酒气?眼神也清明得很。”
李昭然微微一笑,随口扯了个谎:“武大哥过奖了。不过是些驱散酒气、醒神凝思的小手段,读书人惯用的把戏,不值一提。”
“呵,”武明川嗤笑一声,独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儿就是多,喝酒都不实在。看来以后老子跟你们喝酒,得多留个神,免得被你们这些‘千杯不醉’的才子给坑了。”他语气带着几分江湖人的粗豪与调侃,却并无恶意。
李昭然也不辩解,只是主动提起酒壶,为武明川空了的酒杯再次斟满。动作从容,姿态恭敬。他知道,武明川深夜在此等候,绝非只为品酒闲谈。
果然,武明川不再纠缠酒量问题,他目光沉凝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酒杯边缘,声音压低了几分:“姚大人说,你查到了些…关于侯爷旧案的消息?”
李昭然神色一正,迎上武明川锐利的目光,沉声道:“是。武大哥,关于当年血衣侯府被屠一案,学生这些时日,结合多方线索,大致理出了一些头绪。”
武明川握着酒杯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微微发白。他没有催促,只是独眼中迸射出灼人的光芒,紧紧盯着李昭然,仿佛要将他每一个字都刻入心中。
李昭然深吸一口气,开始缓缓道来:“首先,是当年案发时,天师府救援不及的疑点。据学生探查,并非天师府怠惰或无能,而是黑莲教逆种早已勾结侯府内鬼,在府中关键区域暗中布下了‘断空禁符’与‘扰讯邪阵’!此阵不仅能短暂扭曲空间,延迟外界感知,更能干扰天师府的紧急传讯法器!致使求援信号未能及时发出,即便发出,方位亦可能被扭曲!”
武明川牙关紧咬,脸颊旁的伤疤微微抽搐,从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这是他多年来的心结之一!
李昭然继续道:“其次,是逆种为何选择对血衣侯府下手。学生推测,原因可能有多重。其一,血衣侯爷当年手握京畿部分兵权,深得先帝信任,且…立场刚正不阿。在那场席卷朝野的夺嫡风波中,侯爷这般举足轻重却又难以拉拢的力量,自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话语含蓄,但意思明确。
“其二,”李昭然声音更沉,“黑莲教行事,向来唯恐天下不乱。若能在夺嫡关键时刻,制造如此惊天大案,刺杀重臣,足以震动朝野,引发恐慌,甚至挑起更激烈的党争,他们便可趁乱牟利!而事后朝廷…或许也因涉及夺嫡秘辛,投鼠忌器,才…才未能彻查到底,草草结案。”他说出了那个最残酷的猜测。
“咔嚓!”
一声脆响!武明川手中的酒杯竟被他生生捏碎!瓷片刺入他掌心,鲜血混合着酒液滴落,他却浑然未觉!独眼中赤红一片,滔天的杀意与恨意几乎要汹涌而出!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如风箱!
李昭然心中一紧,生怕他当场失控。
然而,武明川竟硬生生将这暴怒压了下去!他猛地闭上独眼,再睁开时,虽依旧血红,却多了一丝冰冷到极致的理智。他声音嘶哑,一字一顿:“所以…真正的罪魁祸首,除了那些动手的墨血盟杂碎,更深处的…是黑莲教?!而朝廷里…也有人…希望侯爷死?!”
李昭然沉重地点了点头:“目前线索指向如此。学生之前也一度将目光聚焦于墨血盟,但后来发现,他们更多是被利用的刀。真正的执刀者与谋划者,恐是黑莲教无疑。而朝中…确有势力乐见其成,甚至可能…暗中提供了便利。”
“嗬…嗬…”武明川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冷笑,缓缓松开手,任由瓷片和血酒落在桌上,“好…好得很!黑莲教…黑莲教!老子追查这么多年,竟差点被这些阴沟里的老鼠耍了!墨血盟…不过是群疯狗!黑莲教…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猛地抬头,看向李昭然:“你还查到了什么?”
李昭然便将自己在神都的经历,“红丸案”牵扯的宫廷秘辛、“锁龙井”下的邪阵、“镇河铁牛”被盗与地脉动荡的关联,以及最终在“水阙云宫”与玄真子正面对决,重创其却仍被其携“地脉灵核”遁走之事,简明扼要却关键清晰地叙述了一遍。
武明川听得极其认真,独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当听到“玄真子”这个名字时,他眼中厉色一闪:“可是那个擅长操纵地脉、精通阵法、身形飘忽如鬼魅的黑莲教妖道?”
“正是他。”李昭然肯定道。
“原来是他!”武明川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幸好他控制了力道,否则桌子必碎,“这就对上了!我说近来扬州乃至江南一带的墨血盟残余怎地如此安静,零星动作也显得杂乱无章,原来主力都被调往京城,配合这妖道搞大事去了!看来黑莲教所图非小!”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我前些时日,抓到过一个墨血盟的小头目。严刑之下,他吐露过一个消息,说教中高层似乎正在向西南方向的某处隐秘之地集结,似乎有什么大动作。但因他级别太低,具体地点不详。如今看来…”
武明川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昭然:“李小子,你说…那个地方,会不会就是那妖道玄真子的藏身之处?墨血盟残余前去,是为了与黑莲教主力汇合,借助那‘地脉灵核’,图谋更大的破坏?!”
李昭然闻言,心中猛地一震!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玄真子重伤遁走需地疗伤并利用灵核、墨血盟异常动向、黑莲教一贯的作风…
“极有可能!”李昭然眼中精光一闪,“武大哥,此消息至关重要!我们必须…”
“不。”武明川却直接打断了他,缓缓摇头,“不是‘我们’。是你。”
李昭然一怔。
武明川独眼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不能与你同去。”
“为何?”李昭然急问。
“因为…”武明川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感,混合着希望与偏执,“我追寻侯爷下落的线索,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我必须先去找到他!这是我活着的唯一信念!”
他转回头,目光如铁,不容置疑:“黑莲教那边,就拜托你了!你去西北,追查玄真子和灵核的下落,阻止他们的阴谋。我去找侯爷!待我找到侯爷,或确认了消息…无论结果如何,我必会前去寻你,与你汇合,共诛邪佞,为侯爷、为侯府上下百余口…报仇雪恨!”
说着,武明川用他仅存的左手,探入怀中,郑重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锋利的黑色铁片。铁片表面黯淡无光,却隐隐透着一股凝练无比的肃杀之气与灼热的余温,仿佛刚刚从熔炉中取出,又仿佛承载了无数次的杀戮与战斗。
“拿着。”武明川将铁片推向李昭然。
李昭然双手接过,入手只觉沉重异常,且有一股奇特的温热感透过掌心传来,仿佛这块死物拥有生命一般。
“这是我上一柄佩剑的碎片。”武明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那柄剑随我征战半生,饮血无数,但是断在了几年前我追踪墨血盟的路上。这是我保存的最大的一块碎片。这些年来,我一直以自身精纯内力日夜温养它,其上已深深烙印了我的气息与武道意志。”
他凝视着铁片,解释道:“此物能与我的内力产生独特共鸣。只要你带着它,无论相隔多远,我都能大致感知到你的方向。若在百里之内,我甚至能精准定位你的所在!但…你无法主动用它联系我,它对你而言,只是一块比较特殊的铁片。不介意的话,就带上它。时机一到,我自会凭它去找你。”
李昭然立刻明白了这铁片的重要性与武明川的深意。这既是追踪信物,也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他郑重无比地点头,小心地将这块尚带着武明川体温与内息的铁片贴身收好,沉声道:“武大哥放心,此物在,昭然在。我定会查明黑莲教阴谋,等武大哥前来,手刃仇敌,告慰血衣侯府在天之灵!”
武明川见李昭然收起铁片,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再次举起李昭然为他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霍然起身!
“好了!话已说完,酒也喝够!我该走了!”他行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李昭然也立刻起身,他知道挽留无用,只是对着武明川的背影,深深一揖,声音坚定而真诚:“武大哥!保重!昭然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助您寻回侯爷,彻查血案,扫清邪佞,还血衣侯府一个清白!”
武明川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谢了。”
话音未落,他独臂一按窗台,身形如一只夜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窗外浓重的夜色之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桌上破碎的酒杯、滴落的血珠、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酒气与肃杀之意,证明着方才那场沉重而关键的对话真实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