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府衙叙旧 诗藏深意探故人(2/2)

说罢,他便要拉着两人离开。

谁知那张公子见李昭然态度谦和以为是退缩,气焰更加嚣张,竟不依不饶起来,一步跨出,拦住去路:“站住!赔个不是就想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们搅了本公子的诗兴,败了大家的雅兴,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完了?”

他上下打量着李昭然,见他衣着虽不俗但并非顶级奢华,气质虽佳却无纨绔之气,便更加笃定对方没什么来头,冷笑道:“看你们也是来应试的?哼!本公子不妨告诉你们!我表叔公工部王侍郎前些时日还在神都参加了那位新晋鸾台待诏李昭然李待诏的宴会!还与李待诏相谈甚欢!李待诏亲口答应,有机会要与我表叔公品茶论诗!知道李待诏吗?诗成镇国!御前行走!那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你们得罪了我,只要我修书一封到京城…哼!别说县试,让你们在这江南文坛都混不下去!”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吹嘘成分极大。但他笃定对方不可能去京城找王侍郎对质,更不可能认识李待诏本人,正好拿来唬人,挽回面子。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李昭然、陈淮安、郑大富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

陈淮安瞪大了眼睛,张口就想问:“你表叔公是…”

可他话还没出口,就被郑大富猛地一把拽到了身后!

只见郑大富胖脸上瞬间堆满了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小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哎——呀!!!”

他这一声惊呼,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郑大富猛地一拍大腿,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张公子的手,激动万分地喊道:“原来…原来您就是工部侍郎王大人的表姨孙少爷?!张公子?!失敬!失敬!真是天大的失敬啊!!”

他这突如其来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让张公子和他那帮狗腿子愣住了,连周围看热闹的学子们也懵了。李昭然眉头微挑,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静观其变。

张公子被郑大富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傲然道:“哼!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不不不!不是怕!是激动!是荣幸啊!”郑大富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上的表情真诚得近乎浮夸,“张公子!您有所不知啊!我们…我们兄弟三人,对李待诏那是仰慕已久!奉若神明啊!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能在此遇到您…这位与李待诏都能‘品茶论诗’的王大人的亲戚…这…这简直是…天大的缘分呐!”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张公子,实不相瞒!我家…咳咳,也有位远房亲戚在京城为官,也曾有幸参加过李待诏那场宴会!回来之后,对李待诏的风采那是赞不绝口!说李待诏平易近人,尤其欣赏有才学的年轻后辈!”

郑大富眼睛眨巴眨巴,话锋一转:“您看…明日就要县试了。今日能在此相遇,便是文缘!不如…趁此良辰美景,张公子您再展才华,赋诗一首?也好让我等乡下小子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能与李待诏论诗’的家族熏陶出来的风采!若是诗成…嘿嘿,说不定还能传为佳话,明日考场之上,也能让学政大人对您另眼相看呢?”

他这话,马屁拍得震天响,坑也挖得深不见底!既捧高了对方,又巧妙地用“家族熏陶”、“与李待诏论诗”的背景架住了他,更抛出了“学政大人另眼相看”的诱饵!

张公子被这一连串高帽砸得晕晕乎乎,尤其是“学政大人另眼相看”一句,更是戳中了他的痒处!他本就极度自负,此刻更是飘飘然,觉得这胖子虽然粗鄙,倒还挺有眼光!

他轻咳一声,折扇“唰”地展开,故作矜持道:“嗯…看你如此诚心请教,本公子便再赋诗一首,指点你们一二,也未尝不可。”

他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看着他,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开始踱步沉思,酝酿诗句。

郑大富在一旁,脸上堆着笑,小眼睛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心里暗笑:“嘿嘿…胖爷我捧得越高,待会儿你这蠢货摔得就越惨!看你还能作出什么破诗来!”

李昭然和陈淮安对视一眼,皆是无奈摇头,心中暗笑郑大富这家伙真是坏得可以。他们已然明白,郑大富这是要让这位张公子在众人面前彻底暴露其真实水平。

碧螺河畔,灯火璀璨,人声鼎沸。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被郑大富一番“吹捧”架得高高的张公子身上。

张公子手持折扇,故作潇洒地踱了几步,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周围期待(或看热闹)的人群,尤其是郑大富那“崇拜”的眼神,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吟诵他“酝酿”已久的新作:

“《咏碧螺春》

碧螺春茶碧螺河,河畔春茶香满坡。

香满坡前客满座,客满座中诗满箩。

诗满箩兮乐满心,乐满心兮…兮…呃…”

吟到此处,他卡壳了!眉头紧锁,支支吾吾,后面似乎接不上来了!这首诗通篇堆砌词藻,重复啰嗦,意境全无,为了押韵而强行拼凑,甚至还不如他之前那首《碧螺河夜咏》!最后一句更是直接断了线,尴尬地停在了那里。

现场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那几个狗腿子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吹捧。这诗…实在有点难以启齿啊!

张公子自己也涨红了脸,显然也知道这诗拿不出手。他急忙用折扇敲了敲手心,强行转移话题,目光猛地锁定在一旁气质沉静的李昭然身上,试图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开:

“咳咳!诗之一道,贵在抒发性情,本公子偶得此作,聊以助兴罢了!”他强行挽尊,随即话锋一转,指向李昭然,带着几分挑衅与逼迫,“我看这位兄台,一直沉默不语,但气度不凡,想必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才?本公子已连作两首,兄台若只是旁观,岂非失了以诗会友的礼数?不如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如何?”

他心中暗道:这三人中以这青衫小子看起来最像读书人,但刚才一直不声不响,想必也没什么真才实学!正好拿他当垫脚石,挽回自己的颜面!

郑大富一听,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上钩了!终于咬钩了!这蠢货!”他脸上却立刻装出一副惊慌失措、连连摆手的样子:

“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啊张公子!”他一把拉住李昭然的胳膊,看似要阻拦,实则暗中掐了李昭然一下,示意他配合,嘴里嚷嚷着,“我家…我家这位兄弟,他…他性子腼腆,不善诗词!平日只读经义,这即兴作诗…实在是…实在是为难他了!我们…我们还是不打扰诸位雅兴了,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他就假意要拖着李昭然和陈淮安离开,脚步却挪动得极其缓慢。

张公子一看他们这“欲盖弥彰”、“心虚想逃”的模样,心中更是大定!认定了对方是草包一个!岂能放过这个挽回面子、踩人上位的大好机会?

他一个眼色,身旁那几个狗腿子立刻会意,哗啦一下围了上来,堵住了去路。

“走?哪有这么容易!”一个狗腿子阴阳怪气道,“张公子诚心邀诗,乃是看得起你们!这般推三阻四,是瞧不起张公子,还是瞧不起我们泾县学子?”

另一个更是直接:“就是!作不出来就直说!磕个头认个错,说声‘学生才疏学浅,不及张公子万一’,我们张公子大人有大量,或许就放你们走了!哈哈哈!”

周围一些不明真相或趋炎附势的学子也跟着起哄。但也有部分学子皱起眉头,觉得张公子等人太过咄咄逼人,有失文人风度,有人出言劝解:

“张公子,既是文会,自愿为上,何必强求?”

“是啊,或许这位兄台确有所难…”

“不如算了吧…”

然而,张公子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他折扇一合,指着李昭然,步步紧逼:“今日你作也得作,不作也得作!否则,便是藐视本公子,藐视我泾县文坛!休想轻易离开!”

李昭然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心中无奈叹息。他本不欲惹事,更不想在这种场合出风头,但对方如此不依不饶,欺人太甚,若再退让,反倒显得怯懦,也连累了郑大富和陈淮安。

他轻轻挣开郑大富“拉扯”的手,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看向张公子,淡淡道:“张公子既然执意相邀,在下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张公子见他终于“屈服”,得意一笑:“早该如此!请吧!”

李昭然不再多言,他缓步走到河边,负手而立。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河面灯火倒影摇曳。他望着眼前流淌的河水、往来的舟船、远方的夜色,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首诗境。他并未取笔纸,而是直接开口,清朗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流淌开来:

“《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他吟诵的语调平和而悠远,并无刻意激昂,却仿佛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寂寥与旷达。诗句简洁,意境却深邃高远。怀古之幽思,自身之抱负,人生之无常,尽在其中。

当他吟到“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光芒似乎骤然明亮了数分,清辉如水,格外温柔地洒落在碧螺河上,将他周身笼罩。

当他吟到“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时,河面无风自动,泛起层层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涟漪,仿佛有古人英灵在回应。

当他最后吟出“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时,虽非秋季,但河岸旁的柳条竟无端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宛如秋叶飘零之音!

诗成,异象生!

虽因未曾书写,未能引动才气光柱直观显示等级,但这吟诵之间便能引动天地微澜、月色共鸣的景象,已然超出了在场所有学子的认知!

这绝非寻常“出县”乃至“达府”之诗所能有的气象!其意境之深远,感染力之强,简直闻所未闻!

整个河畔,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昭然,看着他周身那异常明亮的月华,听着那仿佛来自天地间的细微回响,感受着诗句中那份磅礴又寂寥的千古情怀!

片刻之后,雷鸣般的、发自内心的喝彩声猛然爆发出来!

“好!好诗!!”

“意境高远,旷古烁今!”

“吟诵之间竟能引动月华河澜?!这…这是何等诗才?!”

“此诗…此诗若写出来,恐怕…恐怕不止出县吧?!”

“太厉害了!这位兄台究竟是何方神圣?!”

喝彩声、惊叹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震撼、钦佩与不可思议!

那张公子,脸色早已从得意变成了惨白,又从惨白变成了猪肝色!他就算再蠢,也知道对方这首诗,无论是意境、格调、还是引动的异象,都碾压他十八条街都不止!自己刚才那两首,跟这首比起来,简直就是萤火之于皓月!

他身边的狗腿子们也全都哑火了,缩着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好!算你狠!”张公子指着李昭然,手指颤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我们走!”说罢,再也无颜停留,推开人群,狼狈不堪地低头鼠窜而去。

“吁——!”

“滚回你的泾县去吧!”

“就这水平也敢出来欺压同窗?”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嘘声和嘲讽,欢送这位纨绔子弟和他的跟班。

然而,当众人回过神来,想寻找那位作出惊世之诗的青衫才子时,却发现李昭然、郑大富和陈淮安三人,早已趁乱悄然离去,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与灯火阑珊之中。

回客栈的路上。

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三人并肩而行。

“哈哈哈!痛快!太痛快了!”郑大富笑得前仰后合,胖脸通红,“你们看到那家伙的脸色没有?跟开了染坊似的!哈哈哈!让他嚣张!让他逼人作诗!这下踢到铁板了吧!昭然兄,你最后那首诗真是太绝了!念都能念出异象来!胖爷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淮安也笑着摇头:“确是解气。只是…昭然兄,你方才那首诗,意境之高,恐怕…已近鸣州了吧?就这般吟出,未免有些可惜。”他有些替李昭然惋惜,若写下来,又是一首可传世的佳作。

李昭然淡然一笑:“应景之作,抒怀而已,何必执着于笔墨?能解围便好。”他更在意的是心境表达,而非诗名等级。

郑大富忽然想起一事,摸着双层下巴,小眼睛眯起,露出贼兮兮的笑容:“诶,你们说…那草包吹嘘的他家那京城当大官的亲戚…到底是谁啊?还参加过昭然兄的宴会?还‘相谈甚欢’?‘品茶论诗’?哈哈哈!笑死胖爷了!”

陈淮安也忍俊不禁:“是啊,当时我便想问了。昭然兄那场宴会,能入内院主桌的,至少也是三品大员或天师府高功。四品官员…按张管家安排的座次,怕是只能在外院偏席就坐吧?怕是连远远给昭然兄敬杯酒的机会都难,何来‘相谈甚欢’?”

李昭然回想了一下那厚厚一摞礼单和名帖,无奈摇头:“那日宾客众多,四、五品官员来了不下数十位,我大多只是远远照面,或点头致意,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更别提…深谈论诗了。”那位“王侍郎”是否存在尚且存疑,即便真来了,恐怕也如陈淮安所说,连近前说话的机会都无。

郑大富捧腹大笑:“哈哈哈!我就知道!那蠢货,吹牛都不打草稿!他要是知道他逼着作诗、还想踩在脚下的人,就是那位他吹破天都想巴结的‘李待诏’本尊…不知道会不会当场吓尿裤子?哈哈哈!”

三人的笑声在扬州静谧的夜空中回荡,充满了轻松与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