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府衙叙旧 诗藏深意探故人(1/2)
翌日清晨,李昭然辞别了摘星楼的老掌柜与尚在温书的陈淮安,独自一人,信步走向扬州府衙。郑大富则一早就溜得没影,说是要去考察扬州的商业行情,实则多半是去寻他父亲显摆新得的官身和地契去了。
扬州府衙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庄严肃穆,黑漆大门,铜环锃亮,门前石狮巍然,持戈衙役肃立。但与上次前来应试时的忐忑心情不同,如今的李昭然持“御前行走”金牌,身份已然不同。
通报之后,衙役不敢怠慢,恭敬引他入内。穿过熟悉的仪门、戒石坊,步入二堂庭院时,李昭然的脚步却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被悬挂在二堂廊下最显眼处的一幅装裱精美的诗框吸引了。框内并非纸张,而是一块打磨光滑、纹理古朴的深色木匾,上面以铁画银钩、力透木背的笔迹,刻着一首他再熟悉不过的诗: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正是他当年离开扬州,奔赴临江府前,于摘星楼掌柜的木匣盖内侧,即兴挥毫写下的那首《渡荆门送别》!
木匾显然被精心保养,字迹清晰如新,其下还缀有一行小字注解:“大周祥瑞元年,于扬州摘星楼赠别之作。”
“呵呵…昭然小友,可是在看这个?”一个温和而带着些许促狭笑意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李昭然转头,只见扬州府尹姚彦姚大人,正穿着一身绯色常服,手持一卷书册,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他面容清癯,目光依旧睿智深邃,只是眼角似乎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学生李昭然,拜见姚大人!”李昭然连忙收敛心神,上前几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学生礼。无论身份如何变化,姚彦对他的知遇之恩,他始终铭记于心。
姚彦虚扶一下,笑道:“不必多礼。如今你已是御前待诏,陛下亲封的‘祥瑞采风使’,论品级虽不高,论圣眷却远非老夫这地方官可比了。该是老夫向你见礼才是。”
李昭然正色道:“大人说笑了。若无大人当日提点栽培,焉有昭然今日?大人永远是昭然的恩师。”
姚彦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抚须点头:“好!不骄不躁,不忘根本,难得!”他走到那诗匾前,抬头欣赏着,笑道:“如何?老夫这‘收藏’,可还入得眼?”
李昭然有些不好意思:“大人厚爱,学生拙作,实在…愧不敢当悬挂于此。”
“诶~此言差矣!”姚彦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狡黠,“你可知,为了将这首诗‘请’回府衙,老夫可是费了一番周折呢!”
他仿佛来了谈兴,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当日的情形:
“那日你与武疯子走后啊,摘星楼那老家伙,抱着那木匣,就跟抱着自家孙子似的!嘴里念叨着‘传家宝’、‘值了值了’,死活不撒手!嘿嘿…老夫一看,这哪行?如此诗篇,蕴含诗仙意境,更预示你非凡前程,岂能流落酒肆之间,沦为商贾炫耀之物?”
姚彦模仿着当时掌柜死死抱住木匣的样子,又学着自己当时“义正辞严”的语气:“‘本府突然想起,此诗关乎文脉,理应收归学宫典藏!’”
李昭然听得忍俊不禁,他能想象到当时那滑稽的场面。
姚彦继续道:“那老家伙还不肯!说什么‘传家宝’?他祖上三代卖酒的,哪来这文玩传家?哼!老夫一看,不来点实在的是不行了。”他狡黠一笑,“于是嘛…老夫就从袖子里,‘变’出了一张城西新铺面的地契!”
“喏,就跟他眼前这么一晃!”姚彦做了个抖地契的动作,“那老家伙的眼睛,‘唰’一下就直了!手上力道一松…嘿嘿,老夫眼疾手快,一把就将木匣夺了过来!他反应过来还想抢,老夫立马把地契塞他手里,说:‘换不换?’”
姚彦学着掌柜当时又肉痛又想要地契的纠结表情,最终一拍大腿:“‘换!’哈哈哈!他就这么抱着地契,屁颠屁颠跑了!估计现在还在偷着乐呢!”
说完这段“强买强卖”的往事,姚彦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全无一方府尹的威严,倒像个得了便宜的老小孩。
李昭然也是莞尔。他这才知道,这首即兴之作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趣事。心中对姚彦的感激又深了一层。姚彦此举,固然有爱才之心,收藏之意,但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将诗作置于府衙学宫,使其意义更重,也避免了不必要的纷扰。
笑过之后,姚彦看着李昭然,语气温和了许多:“如今看来,老夫当日眼光不差。你这‘万里送行舟’,果然是潜龙出渊,一飞冲天!神都之事,老夫已有耳闻,做得很好!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也没有辜负…我扬州文坛的期望!”
李昭然谦逊道:“全赖陛下洪福,诸位同僚勠力同心,昭然只是侥幸。”
姚彦点点头,话题一转,很自然地问道:“此次回扬州,可是为了县试而来?以你之才,考取秀才功名,当是易如反掌。正好,本届县试还是由老夫亲自主持,便与你分说一番…”
他以为李昭然是回来补考秀才资格的,便自顾自地详细介绍起来:
“县试虽与乡试科目类同,皆为‘请圣言’、‘经典义理’、‘诗词异象’三项,但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其一,‘请圣言’。乡试多为填空,县试则需依题意默写整段圣贤篇章,考校的是记忆之精准与理解之深度。”
“其二,‘经典义理’。乡试只需通晓大义,县试则需阐发微言大义,乃至提出独到见解,考校的是学问之扎实与思辨之能力。想当年…”姚彦看了李昭然一眼,带着几分调侃,“你在此科上,可是…呵呵,险之又险啊!”
李昭然闻言,不禁面露赧然。他想起自己当年在“经典解读”考场上,对着考题抓耳挠腮、几乎交白卷的窘迫模样,若非最后时刻诗魂觉醒,作出《静夜思》力挽狂澜,他恐怕连童生都考不上。
“其三,‘诗词异象’。此乃关键!乡试只需诗成即可,而县试晋升秀才,诗成之时,必须引动至少‘出县’级别的才气异象!即尺许白色光柱冲起,方为合格!这标志着文宫初开,才气已能与天地文运产生共鸣!”
姚彦说得仔细,显然是真把李昭然当成了应试学子,谆谆教导,关怀备至。
然而,他说了半天,却发现李昭然只是面带微笑,安静聆听,偶尔点头附和,却并无一般学子听到考试规则时的紧张或追问之色。
姚彦是何等人物?执掌一府,目光如炬。他微微眯眼,仔细打量了李昭然片刻,目光尤其在其眉心识海处停留一瞬,随即恍然大悟,不由失笑,自嘲地拍了拍额头:“哎呀!瞧老夫这眼神!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他指着李昭然,笑骂道:“好你个李昭然!竟敢戏耍老夫!你如今这气息…文宫稳固,才气内蕴,隐有华光!这哪里是尚未开辟文宫的童生?分明已是堂堂正正的圣前秀才!恐怕距离举人境都不远矣!还跑来听老夫絮叨什么县试规则?真是…真是…”
李昭然连忙躬身,诚恳道:“大人误会了!学生绝无戏耍之意!大人一片关爱之心,为学生详解规则,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学生感激不尽,聆听教诲,亦是温故知新,岂敢怠慢?”他这话发自肺腑,姚彦的关怀,让他感到温暖。
姚彦见他态度真诚,笑容更甚,摆摆手:“罢了罢了!是老夫自己看走了眼。不过,你竟已是圣前秀才…看来在神都,又有奇遇啊!好!好!如此一来,老夫更是放心了!”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愈发融洽。李昭然心中明白,姚彦当初必然在对抗天师府压力、保护自己一事上出了大力,但他深知官场规矩,有些事心照不宣即可,不必宣之于口。这份情,他记在心里。
又闲聊片刻,李昭然想起此行另一要事,开口问道:“姚大人,学生还有一事相询。不知…武明川,武大哥,如今伤势如何?可还在扬州?”
提到武明川,姚彦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轻轻叹了口气:“武疯子啊…他那身子骨,真是铁打的!你走后不到两日,他便醒了。不出十日,那般沉重的伤势,竟已好了七七八八!真是个怪物!”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佩服:“伤一好,他便再也待不住,立刻又投身于他那调查之中去了。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老夫也不知他具体去向。想必…还是在追查与血衣侯府旧案相关的线索吧。”
李昭然心中一紧,果然如此。
姚彦看他神色,宽慰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此次县试,事关重大,府城汇聚大量学子,不容有失。老夫早已与他约定,请他暗中协助,护卫考场安全。届时,他定然会现身。老夫会寻机安排你们相见。”
听闻此言,李昭然心下稍安。他起身,对姚彦再次深深一揖:“多谢大人告知。如此,学生便静候佳音。不便过多打扰大人公务,学生先行告退。”
姚彦颔首:“去吧。在扬州若有难处,随时可来府衙寻我。”
李昭然恭敬退出二堂,离开了府衙。
走在熙攘的扬州街道上,他心中思绪翻涌。姚彦的关照,武明川的执着,县试的临近,以及…那首悬挂在府衙的诗匾,都让他感受到一种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却又温情暗藏的复杂心绪。
县试前夜,扬州城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约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临考前的紧张与躁动。街道上,随处可见身着儒衫、手持书卷、或沉思或辩论的学子身影。
李昭然、陈淮安、郑大富三人用过晚膳,信步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内着名的碧螺河畔。此时河岸两旁早已挂起无数灯笼,映得水面波光粼粼,宛如星河倒泻。更引人注目的是,沿岸三五成群,聚集了数百名学子,或围坐论道,或凭栏吟咏,气氛热烈——这正是扬州府考前自发形成的传统:碧螺河文会。
“嚯!这么多人!比神都西市还热闹!”郑大富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摩肩接踵的学子人潮,啧啧称奇。
陈淮安则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向往与一丝紧张:“考前文会,交流心得,互磋技艺,乃是我辈学子一大盛事。若能从中有所得,对明日县试大有裨益。”
李昭然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或激昂、或专注、或焦虑的年轻面孔,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如今虽已是圣前秀才,但对此番景象,依旧感到亲切。
三人随意漫步,听着周围传来的阵阵辩论声、吟诵声。
在一处围坐的人群外,他们停下脚步。这群学子正在激烈辩论《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一则的微言大义。
一名学子慷慨陈词:“…故而,郑伯其心险恶,纵弟为恶,养其骄狂,终致兵戈相向,实乃不仁不孝不悌之典范!”
另一人则反驳:“不然!《左传》有云:‘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分明是共叔段恃宠而骄,屡违制逾矩,郑伯为社稷计,不得已而为之!岂可单以‘险恶’论之?”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忽然,其中一名学子抬头,看到了驻足旁听的李昭然三人(三人衣着气质不凡,尤其是李昭然),便随口问道:“这三位兄台面生得很,想必也是来应试的学子?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陈淮安正听得入神,闻言下意识便接口道:“高见不敢当。依在下浅见,此事或可从中庸之道观之。郑伯确有失教之过,然共叔段亦非全然无辜。君臣之义,兄弟之情,家国之责,纠缠其中,难以简单论断是非。关键在于‘度’的把握…”
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虽无惊人之语,却也条理清晰,颇有见地,立刻吸引了周围学子的注意,纷纷加入讨论。
李昭然在一旁静静听着,微微点头,对陈淮安的进步感到欣慰。郑大富则听得有些无聊,小眼睛开始四处乱瞟。
就在这时,不远处另一堆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格外响亮的喝彩声!
“好!”
“妙啊!张兄此句,‘灯摇星河水,舟载满河诗’,意境开阔,妙手偶得!”
“此诗必能出县!”
这阵喝彩立刻吸引了更多人围拢过去,连正在辩论的这群学子也纷纷侧目。
郑大富好奇心起,拉着李昭然和陈淮安:“走走走!去看看什么好诗!”
挤进人群,只见一名身着锦缎儒衫、头戴玉冠、手持折扇、面色带着几分傲然的年轻公子,正被几人簇拥在中间,享受着众人的恭维。他面前桌上铺着宣纸,墨迹未干,显然刚完成一首诗作。
旁边有人高声吟诵着那首诗:
“《碧螺河夜咏》
碧螺河畔夜迢迢,灯火连天星汉摇。
画舫笙歌穿柳过,玉人倩影倚栏娇。
诗情欲逐流波去,酒兴还随明月高。
莫道扬州无绝色,此间风物胜琼霄。”
平心而论,此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情景交融,确实算得上一首不错的府城级别的佳作,尤其出自一名应试学子之手,在考前文会上引起喝彩并不意外。
然而,听在郑大富耳中,却让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声音不大,但在略显安静的聆听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锦衣公子眉头立刻皱起,不悦的目光扫向郑大富:“这位兄台,因何发笑?莫非觉得在下这首诗…不堪入耳?”他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与挑衅。
周围恭维的声音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郑大富这个“不速之客”。
郑大富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加之跟着李昭然见识了太多“鸣州”、“达府”乃至“镇国”的诗篇,眼界早已高得没边,哪里看得上这种“普通”的好诗?他撇撇嘴,浑不在意地说道:“没啥没啥!胖爷我就是觉得…嗯…词儿挺花哨,热闹是挺热闹,就是…听着没啥新意,像听了好多遍似的。”他这话还算客气,但语气中的那份轻蔑,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张公子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他自幼被捧惯了,何曾受过这等当面奚落?
“放肆!”张公子身边一个狗腿子模样的学子立刻跳出来,指着郑大富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大放厥词!你知道张公子是谁吗?他可是我们泾县张员外的独子!张员外乃是当今京城工部侍郎王大人的表姨父!”
另一人也帮腔道:“就是!张公子诗才,在泾县谁人不知?此次县试,秀才功名已是囊中之物!你一个不知哪来的胖子,也敢品评张公子的诗?”
那张公子冷哼一声,折扇“啪”地一合,用扇骨遥指郑大富,傲然道:“哼,井底之蛙,岂知天河之阔?本公子的诗,也是你能妄加评论的?看你模样,粗鄙不堪,怕是连《声律启蒙》都未读全吧?”
陈淮安见对方出言不逊,护友心切,上前一步正色道:“这位兄台,诗文本就各有所见,何必出口伤人?我这位朋友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并无恶意?”张公子打断他,讥讽道,“我看你们就是嫉妒!瞧你们这寒酸样,怕是连府城的客栈都住不起,跑来这文会蹭热闹的吧?”
李昭然本不欲生事,拉住还想争辩的陈淮安和一脸不爽的郑大富,对那张公子微微拱手,语气平和道:“这位张公子,在下同伴言语唐突,多有得罪。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诗无达诂,各花入各眼,公子之诗自是佳作,我等佩服。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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