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宴散人别 南下扬州叙旧情(2/2)
“谁呀?”一个温和而略带疲惫的女声从院内传来。
“娘!是我!淮安!我回来了!”陈淮安声音有些哽咽。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衣着简朴、鬓角已染霜华、面容慈祥的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口,正是陈淮安的母亲。她看到门外的陈淮安,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瞬间涌上泪花,颤抖着伸出手:“安儿?真是我的安儿回来了?!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
“娘!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陈淮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母亲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陈母连忙扶起儿子,泪眼婆娑地打量着,“瘦了…也黑了…但在外没受苦吧?”
这时,她才注意到儿子身后还站着两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以及那辆一看就非同寻常的马车,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安儿,这…这二位是…”
陈淮安连忙介绍:“娘,这两位是孩儿在神都的同窗好友,李昭然李待诏,郑大富郑公子。是他们一路护送孩儿回来的。”
“李待诏?郑公子?”陈母虽不太明白“待诏”是何等官职,但看二人仪态,便知绝非寻常百姓,连忙就要行礼,“民妇参见…”
李昭然和郑大富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伯母万万不可!我等是淮安兄的朋友,您是长辈,岂有向我等行礼之理?晚辈李昭然,见过伯母!”二人态度恭敬,毫无架子。
陈母见二人如此谦和有礼,心中稍安,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快…快请进!寒舍简陋,二位公子莫要嫌弃…”
这时,院子里又跑出来两个半大的小子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是陈淮安的弟弟妹妹,看到哥哥回来,都欢呼着围了上来,小院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陈淮安让车夫将从神都带回的赏赐搬进院内——那五百两黄金和五十匹苏杭绸缎,在陈家这简陋的小院里,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陈母和弟弟妹妹们看到这些,都惊呆了!
“安儿…这…这些是…”
“娘,这是陛下赏赐的。孩儿在神都…立了些功劳。”陈淮安简单解释道,语气中带着自豪,却也保持低调。
陈母闻言,更是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不住地念叨:“老天保佑!陛下隆恩!祖宗积德啊!安儿有出息了!有出息了!”她拉着李昭然和郑大富的手,千恩万谢,感激他们对自己儿子的照顾。
李昭然和郑大富看着这温馨朴实的一幕,心中也颇为触动。
当晚,陈家虽简陋,却倾其所有,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陈母手艺精巧,家常菜肴也别有风味。
席间,陈淮安说起了接下来的打算:“娘,我此次回来,一是看望您和弟弟妹妹,送上赏赐。二来,也是要准备参加即将在扬州府城举行的县试。”
陈母连连点头:“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娘知道你用功!只是…县试往年不都是在咱们县里考吗?怎么今年要去府城?”
陈淮安解释道:“娘,您有所不知。近几十年来,墨血盟、黑莲教等逆种文人势力猖獗,时常在各级科举考试中作乱,或暗杀考官学子,或破坏考场,甚至以邪术干扰考生心神,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造成了不少惨案。”
他语气沉重起来:“为了集中力量,加强护卫,确保科举公平与学子安全,朝廷早在二十年前便下令,将‘府试’、‘县试’、乃至最低一级的‘乡试’,都集中到各府府城统一举行。由府尹亲自主持,调派重兵把守,还请天师府高功暗中巡视。如此一来,虽耗费更大,学子奔波,但安全性大大提高。”
李昭然也点头补充:“正是如此。晚辈当年的童生试,便是在扬州府城考的。若非如此集中防护,恐怕也难以顺利进行。”
郑大富扒拉着饭菜,含糊道:“可不是嘛!要不然哪能让昭然兄这文曲星顺利下凡?嘿嘿!”
陈母这才明白过来,后怕道:“原来如此…还是朝廷想得周到!那…安儿你此去府城,定要万分小心!”
陈淮安笑道:“娘放心,此次有昭然兄和大富兄同行,相互照应,必无大碍。”他看向李昭然和郑大富,“昭然兄,大富兄,若是不弃,便在寒舍小住两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之后,我们再一同前往扬州府城,如何?我也正好趁这两日,最后温习一番功课。”
李昭然与郑大富相视一笑,欣然应允:“如此,便叨扰伯母了。”
于是,三人便在这宁静朴素的小县城暂住下来。陈淮安闭门苦读,做最后冲刺。李昭然则继续温养文宫,偶尔指导一下陈淮安的经义。郑大富则闲不住,逛遍了县城大街小巷,美其名曰“考察市场”。
两日后,一辆马车再次从陈家小院出发,载着三人,向着扬州府城的方向,缓缓驶去。
马车驶入扬州府城,熟悉的街景扑面而来。相较于帝都神都的恢弘肃穆,扬州更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灵秀与市井繁华。河道纵横,画舫穿梭,石板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声鼎沸,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淡淡的茶香与脂粉气。
李昭然掀开车帘,望着窗外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昔日他怀揣微薄盘缠,以孑然一身来此赴考,于摘星楼题诗扬名,得遇姚彦赏识,又历经怨龙坑、黑水村诸般险境…如今重返故地,已是名动天下的御前待诏,诗成镇国的少年英才,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心境亦是大不相同。
按照计划,他们并未直接去府衙拜见姚彦大人,而是先寻一处落脚之地。李昭然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让车夫将马车驶向了那座熟悉的三层朱漆楼阁——摘星楼。
摘星楼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光鲜亮丽了。朱漆大门擦得锃亮,门前车马明显多了不少,进出的宾客衣着光鲜,谈吐文雅,楼内传来的丝竹之声也似乎更加清越。
马车在楼前停稳。李昭然、陈淮安、郑大富三人刚下车,立刻吸引了门口迎客伙计的注意。
那伙计打量了三人一眼,目光尤其在李昭然那身虽不华丽却气度不凡的苏绣锦袍上停留片刻,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正要上前招呼…
突然,他身后一个正在擦拭门槛的年轻杂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李昭然的脸,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中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李…李公子?!是您?!您回来了?!!!”那杂役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甚至带上了几分尖叫!
这一嗓子,不仅把迎客伙计吓了一跳,连楼内附近几桌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李昭然微微一怔,仔细看向那杂役,依稀有些面熟,似乎是当年他在楼里打杂时,同一个灶房帮工的小伙计,好像叫…阿吉?
“阿吉?”李昭然试着叫了一声。
“哎!是我是我!李公子!您还记得我?!”阿吉激动得脸都红了,手足无措,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楼内,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掌柜的!掌柜的!快出来!快出来啊!李公子回来了!李待诏回来了!!是李昭然李待诏回来了——!!!”
他这一通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整个摘星楼一楼大堂瞬间为之一静!所有宾客都停下了杯箸,愕然转头望向门口!丝竹声也戛然而止!
“李昭然?”
“哪个李昭然?难道是…那个题诗摘星、名动扬州的李昭然?”
“不止呢!听说在神都立了大功,被陛下亲封为御前待诏了!”
“诗成镇国的那位?!”
“天呐!他竟然回来了?还来了摘星楼?!”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门口那位青衫少年身上,充满了好奇、惊叹、与难以置信。
蹬蹬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只见摘星楼的老掌柜,连平日里最讲究的瓜皮小帽都戴歪了,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楼梯口。他一眼看到门口的李昭然,老眼顿时放出光来,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李公子!不!李待诏!真是您!您真的回来了!老朽…老朽不是在做梦吧!”老掌柜快步上前,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竟是要躬身行礼。
李昭然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笑道:“老掌柜,许久不见,您老身体可好?何必如此多礼?在下还是当初的李昭然。”
“使不得!使不得!这才多久啊!今时不同往日喽!”老掌柜执意微微鞠了一躬,拉着李昭然的手,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欣慰与自豪,“好!好!精气神更足了!不愧是名动京华的李待诏!您在神都的事迹,早就传回扬州了!咱们扬州城,如今谁不知道您的大名?连带着咱们这摘星楼,都沾了您的光!生意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许多文人雅士,甚至外地来的客人,都指名要来咱们摘星楼,就为看看您当年题诗的地方!”
老掌柜说得眉飞色舞,与有荣焉。他环视一下周围好奇张望的宾客,朗声笑道:“诸位!诸位贵客!今日大家有福了!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诗道天才、陛下亲封的鸾台待诏、御前行走——李昭然,李公子!也是咱们摘星楼的骄傲!”
哗——!
大堂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叹和热烈的掌声!许多宾客纷纷起身,举杯致意。
李昭然无奈一笑,只得团团拱手还礼。陈淮安和郑大富在一旁,也是与有荣焉,笑容满面。
老掌柜热情地将三人请到楼上雅间,吩咐伙计送上最好的茶点。攀谈中,李昭然得知,自己当年题写《夜宿山寺》的那面墙壁,已被店家用琉璃罩精心保护起来,成了摘星楼最负盛名的“景致”。而“摘星楼”这个名字,也因他那句“手可摘星辰”而愈发响亮,无人不晓。
听闻三人欲在扬州小住,老掌柜立刻拍板:“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顶楼那间临河观景最好的‘摘星阁’,一直给您留着呢!还有旁边两间上房,给您这两位朋友!一切用度,全算小店的!李待诏能再次下榻小店,那是摘星楼天大的荣幸!”
盛情难却,李昭然三人只好笑着应承下来。这份故人之情,让他们心头温暖。
安顿好行李后,李昭然婉拒了老掌柜设宴接风的美意,独自一人,信步出了扬州城。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城外那座曾为他遮风挡雨的破旧山神庙。
越走越是荒凉。道路渐渐被杂草淹没,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终于,那座熟悉的小庙出现在视野中。它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了。庙墙倾颓得更厉害,屋顶的瓦片掉落大半,露出朽坏的椽子。院中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几乎将庙门都堵死了。唯有那尊泥塑的山神像,依旧沉默地端坐在残破的佛龛里,半边身子淋着雨,脸上斑驳脱落,更显凄凉。
李昭然拨开杂草,走入庙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霉烂和荒芜的气息。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早已熄灭的灰烬,但看上去已是许久之前的痕迹。
这里,似乎自他离开后,就再没有人来此落脚了。
他缓步走到当年自己栖身的那个角落,仿佛还能看到那个蜷缩在干草堆里、借着篝火微光刻苦读书的青衫少年。那时的他,前途未卜,身无长物。
如今,他功成名就,重返故地,却只觉得一阵物是人非的怅惘。
他在庙宇周围徘徊了许久,试图找到一丝那位神秘老翁曾存在过的痕迹。那位在他最困顿潦倒时,赠他干粮,指点他前往聚贤楼的恩人。
然而,除了记忆,一无所获。他甚至走到附近唯一的一个小村落,向村口晒太阳的老人打听。
“老丈,请问您可曾见过一位…独居在此庙附近,身材清瘦,可能…有些不寻常的老先生?”
那老农眯着眼,想了半天,摇摇头:“这座破庙?荒废好多年啦!除了偶尔有过路的乞丐躲雨,没见有什么人住。更没见着什么老先生…小哥,你怕是记错地方了吧?”
李昭然闻言,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失落与疑惑。
那位老翁,究竟是谁?是游戏风尘的隐士高人?还是…别的什么?他为何要帮助自己?又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将破庙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李昭然站在庙门前,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着他最初艰难与温暖记忆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缘尽于此吧。”他低声自语,转身离去,身影渐渐融入苍茫的暮色。
故地重游,摘星楼声名更盛,故人热情依旧;而荒庙却愈发孤寂,恩踪渺然难寻。这鲜明的对比,让李昭然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