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记者“安娜”(2/2)
五张,她数着心跳确认拍下关键页。当最后一页文件归位时,黄铜门把转动的轻响恰好抵达耳畔。她旋身靠在书柜上,让宽大的裙摆遮住手袋里尚有余温的相机,指尖在裙摆暗纹上划出细密的褶皱。
“谁在里面?”
孙志远的声音像淬了冰,门缝里探进的半张脸棱角分明,鹰钩鼻下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沈安娜感觉那道目光如手术刀般剖开她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孙会长!”她猛地挺直脊背,随即又像被戳破的气球般垮下来,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泛起桃花色的潮晕。她慌乱地合上半开的手袋搭扣,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肩头,遮住了她微微颤抖的眼睑。她微微屈膝,做出小女孩认错的姿态,高跟鞋跟在地板上磕出慌乱的声响:“我去洗手间时转错了方向,看这扇门没锁……还以为是休息室……”声音细若蚊蚋,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哭腔。
孙志远推开门,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办公桌,掠过那盆叶片微颤的兰草,最后停留在沈安娜攥紧手袋的指节上——那里因用力而泛白。他在情报科多年的直觉疯狂报警,但眼前的女人眼眶泛红,睫毛上甚至挂着泪珠,丝绸旗袍的领口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活脱脱一只受惊的小鹿。
“沈小姐。”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私人书房,下次莫要走错了。”
“是是是!”沈安娜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擦过他身侧,香风裹挟着歉意飘远,“我马上离开,给您添麻烦了!”
看着那抹窈窕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孙志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走到办公桌前,指尖拂过文件夹边缘——那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他抽出文件逐页检查,火漆完好,纸张平整,连折角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可那股莫名的违和感像藤蔓般缠绕上来,他摸出怀表看时间,表盖内侧贴着的全家福里,儿子正对着镜头露出缺牙的笑。
宴会厅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沈安娜背靠着冰凉的罗马柱,胸口剧烈起伏。水晶灯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发花,衣香鬓影的宾客在眼前晃动成模糊的色块。她径直走向吧台,琥珀色的威士忌在高脚杯里晃出金色旋涡,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时,灼烧感让她混沌的意识骤然清明。
“一个人喝酒,容易醉。”
低沉的男声像大提琴的最低音,贴着耳廓响起。沈安娜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柄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缓缓转身,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凌啸岳不知何时站在阴影里,黑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正落在她紧攥的手袋上。
“凌先生。”她强迫自己扬起唇角,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指尖在杯壁上划出湿润的弧线,“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玻璃杯相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带着烟草与雪松混合的冷香。
凌啸岳浅啜一口酒,琥珀色的液体在他喉结滚动时泛起涟漪。他的目光掠过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停留在她微微颤抖的眼尾:“沈小姐刚才行色匆匆,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沈安娜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看见自己映在对方瞳孔里的影子,旗袍领口的珍珠项链因呼吸而轻颤,手袋的金属链正随着心跳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她想起三天前在记者会上,这个男人隔着人群看她的眼神,同样带着这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许是空调太足了。”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纤细的锁骨,“在外面透气时多待了会儿。倒是凌先生,不去应酬那些军政要员,反而躲在这里喝闷酒?”
“我在等一个人。”凌啸岳向前半步,古龙水的气息如雾气般将她包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浅影,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等一个……把茉莉香藏进硝烟里的女人。”
沈安娜的瞳孔骤然收缩,手袋里的相机仿佛变成烧红的烙铁。她看见对方西装内袋露出的钢笔——那是军统特制的消音手枪伪装。男人的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唇,掠过她颤抖的指尖,最后定格在她因紧张而起伏的胸口,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沈小姐可知,这黄浦江的浑水里,淹死过多少自以为聪明的鱼?”
水晶吊灯的光芒在沈安娜瞳孔里碎成星点,凌啸岳那句低沉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刺入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沈小姐似乎对今晚的月色格外关注?——每个字都裹着难以捉摸的意味,是毒蛇吐信般的警告?猎人锁定猎物的试探?还是暗夜中同类间隐秘的叩问?她能清晰听见胸腔里血液奔流的轰鸣,攥着香槟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玻璃触感让她找回一丝镇定。
这一次,她没有像前两次目光相遇时那样仓促避开。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缓缓抬头,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是双极具侵略性的眼睛,瞳仁颜色极深,像寒潭倒映着冷星,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编织的记者沈安娜的伪装。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成实质,衣香鬓影的宴会厅瞬间退成模糊的背景板,只剩下四目相对时无声的电光噼啪作响。
凌先生说笑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只是觉得临江楼的夜景格外别致。指尖在杯柄上掐出半月形的白痕。
突然,宴会厅中央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像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孙志远那油光锃亮的额头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正挥舞着发言稿慷慨陈词,宣布将为前线捐赠价值五十万法币的药品和物资。虚伪的热忱像廉价香水弥漫开来,沈安娜注意到他秘书悄悄塞给记者的红包厚度,嘴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冷笑。
凌啸岳鼻腔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转身融入衣冠楚楚的人群。沈安娜望着他笔挺背影消失在香槟塔后方,才惊觉掌心已沁满冷汗,丝绸手套黏在皮肤上,带来令人不适的湿冷。这个男人像柄藏在锦鞘里的古刀,看似温润实则锋锐无匹。他是怎么察觉到破绽的?是自己方才观察日军代表时过于专注?还是方才记录情报时钢笔的角度不对?无数念头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沈小姐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温热的吐息突然拂过耳畔,带着醉人的玫瑰香水味。
沈安娜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像蓄势待发的猎豹。右手看似随意地拂过耳后,那里藏着枚中空的珍珠耳钉,内装剧毒氰化物——这是组织给每个潜伏人员的最后保障。她缓缓转身,看见苏曼丽正斜倚在罗马柱边,酒红色丝绒旗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指尖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缭绕中那双狐狸眼漾着狡黠的笑意。
苏曼丽?沈安娜刻意让惊讶在脸上绽开,百乐门的夜莺怎么飞到重庆来了?她清楚记得三个月前在南京执行任务时,曾在中央饭店见过这位艳名远播的歌女,当时她正挽着汪伪政府某要员的手臂。
苏曼丽娇笑着将半杯威士忌凑到唇边,猩红指甲在沈安娜手腕上若有若无地划过:南京的鸽子笼待腻了,来陪都看看新鲜。倒是沈小姐,她突然压低声音,滚烫的唇几乎贴上沈安娜耳垂,刚才和凌阎王相谈甚欢?劝你离那尊煞神远点,上个月有个得罪他的军需官,第二天就被发现漂在嘉陵江里,手里还攥着颗眼珠呢。
温热的酒气混杂着危险的讯息扑面而来,沈安娜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腕间银镯轻响,这是向附近潜伏同志示警的暗号。苏小姐真会开玩笑,她抽出被攥住的手腕,理了理象牙白手套,我与凌先生不过初次见面。倒是你——目光陡然锐利如刀,南京陷落时,不是听说苏小姐跟着皇军的去东京慰问了吗?
苏曼丽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笑得更媚:那些都是捕风捉影的报道。说起来——她突然话锋一转,将燃尽的烟蒂摁在水晶烟灰缸里,火星溅起时眼中闪过一丝急切,我最近听说些有趣的事,关于某批正通过滇缅公路偷偷运往前线,只不过药箱里装的不是盘尼西林,而是迫击炮零件。沈小姐跑时政新闻的,对这个有兴趣吗?
的一声,沈安娜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军火走私!这个苏曼丽到底什么来头?是军统的人?中统的?还是日本人的双重间谍?她眼角余光瞥见凌啸岳正站在二十步外的旋转楼梯旁,手中把玩着枚黄铜打火机,火苗明明灭灭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虽然隔着攒动的人头,她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背上,带着冰碴似的寒意。
雨势愈发猛烈,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临江楼的法国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擂鼓声。宴会厅里华尔兹舞曲悠扬响起,穿军装的军官搂着旗袍美人翩翩起舞,水晶灯折射出的光斑在大理石地面流转,像无数破碎的镜面。沈安娜看见日军驻重庆领事馆武官佐藤正与戴笠的红人碰杯,两人脸上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看见孙志远偷偷将份文件塞进瑞士银行经理的公文包;看见角落里两个侍者用咖啡杯的不同摆放传递着暗号......这座流光溢彩的临江楼,根本就是座精心布置的狩猎场,每个人都是猎人,每个人又都是猎物。
凌啸岳不知何时已走到吧台边,正与苏曼丽隔空举杯。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脸上都挂着标准的社交笑容,眼神却在空中激烈交锋。沈安娜突然想起临行前上线的叮嘱:记住,在重庆,最危险的不是明面上的敌人,而是那些向你示好的。
她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让混沌的思绪变得清明。右手轻轻抚过胸前玉坠,那是块中空的和田玉,里面藏着微型胶卷和显影剂。从踏上重庆码头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在苏州河畔采茉莉花的江南少女早已死在七年前的秋天,现在活着的,是代号的中共地下党员沈安娜。
沈小姐不去跳支舞吗?孙志远的副官端着托盘经过,殷勤地递上香槟。
沈安娜接过酒杯,香槟气泡在杯中升腾破裂,像极了此刻她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她对着镜子理了理水红色旗袍的领口,镜中女子眉眼温婉,眼底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当她转身走向舞池中央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坚定如鼓点。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她都必须走下去。因为在这片名为的黑暗森林里,她是那只不知疲倦的夜莺,要在最危险的深夜,为苦难的祖国歌唱黎明。
凌啸岳看着那个娇小却挺拔的背影融入旋转的舞群,打火机在指间转出漂亮的花。这个看似柔弱的女记者像株柔韧的青竹,越是风雨摧折,腰杆挺得越直。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南京潜伏的已安全抵达重庆,特征是左肩胛骨有颗朱砂痣。而刚才苏曼丽故意撞向沈安娜时,他清楚看见她旗袍开衩处露出的那颗红痣,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雨还在下,将这座城市洗刷得愈发迷离。而临江楼里的这场无声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