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记者“安娜”(1/2)
民国二十八年深秋,重庆城笼罩在连绵的阴雨之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这座战时陪都的繁华与焦虑一并笼罩。嘉陵江畔的“临江楼”却似挣脱了这压抑的网,灯火通明,琉璃瓦在雨夜里反射着温暖的光晕,与江面上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粼粼水光交相辉映,宛如一座遗世独立、漂浮在夜色中的金色宫殿。今晚,这里正举行一场备受瞩目的慈善晚宴,主人是重庆商会会长孙志远——一个在商界长袖善舞,在政界也颇具能量的人物。
沈安娜站在二楼露台的阴影处,那里恰好能俯瞰整个宴会厅,又不易被人察觉。她微微侧着身,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拢了拢米白色羊毛披肩的一角,将颈间那串圆润光洁的珍珠项链又掩了几分。披肩是用上好的澳洲羊毛织就,柔软而温暖,抵御着江风裹挟而来的湿冷。她身着一袭月白色旗袍,料子是罕见的杭绸,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柔光,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领口处精致的珍珠项链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每一颗珍珠都像是凝了月华,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莹润。雨丝被江风裹挟着,偶尔拂过她光洁的脸颊,带来一丝沁人的凉意,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完美的妆容和优雅从容的姿态。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楼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宴会厅,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实则,每一个重要人物的面孔、他们之间微妙的互动、甚至侍者托盘上酒杯的品牌,都已被她那双看似温婉、实则如鹰隼般敏锐的双眼悄然捕捉,在脑海中分门别类,细细分析。这里不是社交场,这是她的战场,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隐藏着情报的密码。
“沈小姐,一个人在这里赏雨?”一个温和中带着几分刻意亲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安娜心中了然,缓缓转过身,脸上立刻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婉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孙会长,您的晚宴真是盛况空前,冠盖云集。”她的声音清澈悦耳,语调不高不低,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的温婉,却又吐字清晰,不显含糊。
孙志远哈哈一笑,举杯示意,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轻轻晃动:“沈小姐肯赏光,才是孙某的荣幸啊。《中央日报》的美女记者亲临,笔下生花,定能让今晚的晚宴增色不少,也让孙某的这点善举广为人知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英国呢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蜡固定得纹丝不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算计,但此刻,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亲和而慷慨。
“孙会长过奖了,能为救济灾民略尽绵薄之力,是我辈记者的本分。”沈安娜微微颔首,姿态谦逊,目光却像不经意般,掠过孙志远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和服、正与几位商人模样的人交谈的身影,“倒是孙会长,能请到日本商会的佐藤先生,才真是神通广大。如今这局势,中日商界人士同席,可是不多见呢。”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带着记者特有的好奇。
孙志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警惕,快得如同烛火的明灭。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记者竟如此眼尖,且毫不避讳地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但他毕竟是久历风浪的老江湖,立刻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语气却多了几分解释的意味:“呵呵,沈小姐消息灵通。现在是非常时期,中日商界也需要多交流嘛。佐藤先生是来谈药品生意的,都是为了救济难民,纯粹的商业行为,不谈政治,不谈政治。”他特意加重了“纯粹商业行为”几个字,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佐藤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安娜轻轻“哦”了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带着一丝探究。她优雅地端起恰好经过的侍者托盘里的香槟,莹白的手指与透明的玻璃杯交相辉映。她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中的冷笑。她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原来如此。药品……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孙会长真是心系灾民,深明大义,令人敬佩。”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如春风拂柳,但那双美丽的杏眼深处,却已变得锐利如鹰,审视着孙志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药品?在这封锁严密的战时,日本人的药品,会如此轻易地用来救济中国难民?这里面定然有鬼。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并非喧哗,而是一种因某个重要人物到来而产生的、短暂的、压抑的安静,随即又被更大的嗡嗡声取代。沈安娜的职业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缓步走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料子考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矫健。头发梳得整齐利落,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淡淡的、公式化的微笑,看起来像个精明干练、家底殷实的南洋商人。然而,当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时,沈安娜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锐利与沉静——那不是商人的精明,那是只有长期处于危险环境中,时刻保持警觉,习惯了在人群中搜索威胁与同盟才会有的警惕和审视,像一柄藏在锦盒中的利剑,虽未出鞘,锋芒已隐现。这个人,绝不是普通的商人。
凌啸岳也几乎在踏入宴会厅的同一时间,注意到了露台上的沈安娜。在一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旗袍和色彩驳杂的西装革履中,那个独自站在阴影与灯光交界处,身着月白色旗袍的女子,宛如一朵遗世独立的白莲,静静地盛开在微凉的夜雨中。她的气质温婉娴静,与世无争,眉眼间带着江南水乡的柔情,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仿佛这喧嚣的盛宴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当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时,凌啸岳心中微微一动——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双眼睛,温婉的表象下,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个女人,不简单。绝非仅仅是个花瓶记者。
“那位是?”凌啸岳不动声色地问身边的副官秦海龙,目光并未在沈安娜身上停留过久,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注意力依旧放在观察全场环境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秦海龙能听见。
秦海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低声回答:“《中央日报》的记者,沈安娜。笔名‘安娜’,写过几篇颇有影响力的通讯。听说很有背景,不少达官贵人都想请她做专访,以彰显自己的‘功绩’呢。”秦海龙语气中带着几分对这类“名媛记者”的不以为然。
凌啸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中央日报》?那可是党国的喉舌。一个记者,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和独特的气质?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沈安娜。她已经转过身去,重新面向宴会厅,正侧耳倾听孙志远的谈话,偶尔微微点头,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自然得如同呼吸。但凌啸岳凭借多年的经验,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看似柔和的目光,依然在暗中,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关注着场内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他自己。他心中暗忖:这个沈安娜,究竟是什么人?她的目标,也是孙志远?还是……另有其人?今晚的这场慈善晚宴,看来会比预想的还要“精彩”。空气中,除了香槟的甜香和香水的芬芳,似乎还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与试探。
水晶吊灯的光芒如碎钻般洒在衣香鬓影的宴会厅,沈安娜端着一杯香槟,看似与商会副会长孙志远谈笑风生,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她的声音温婉动听,眼神清澈,偶尔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崇拜,将一位初涉社交场的年轻记者演绎得惟妙惟肖。然而,那双看似专注于交谈对象的眼眸深处,眼角的余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始终牢牢锁定着那个刚入场不久的“商人”。
他叫凌峰,孙志远刚刚介绍过。沈安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挺拔。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般精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却又透着军人特有的干练。与人握手时,力度适中,既不显得倨傲,也无半分谄媚,指尖的老茧是常年握持枪械或器械的证明。最让沈安娜心惊的是他的微笑——那弧度完美得几乎像是用圆规量过,眼神深处却无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还有他站立的姿势,看似随意地倚在吧台边,重心却始终保持在两腿之间,脊椎挺直,这绝非商场上那些养尊处优的商人所能拥有的姿态,更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可以扑向猎物,或应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危险。
“沈小姐?沈小姐在看什么?”孙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打断了沈安娜飞速运转的思绪。他显然注意到了她短暂的失神。
沈安娜心中一凛,迅速敛去眼底的波澜,脸上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笑容,仿佛少女被撞破了心事:“啊,没什么,孙会长。只是觉得那位凌先生……气度不凡,与寻常商人确有不同。不知是哪位商界新贵,竟能劳动会长您亲自引荐?”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孙志远身上,满足着对方的虚荣心。
孙志远果然受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随即化为了然的笑意:“哦,你说凌老板啊。凌氏贸易公司的凌峰,刚从上海来。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啊。”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神秘,“说起来,这位凌老板,听说和军方那边有些不清不楚的渊源。”
“军方?”沈安娜心中咯噔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是军统?中统?还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汪伪政权的特工总部?她迅速在脑海中闪过几个可能性,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好奇而懵懂的表情,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八卦。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孙会长,您真是消息灵通。对了,我刚才好像看到您书房的灯还亮着,这么晚了还在处理公务吗?真是辛苦了。”
孙志远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笑容也僵硬了几分:“是啊,一些商会的文件需要处理。沈小姐对这个……感兴趣?”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沈安娜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些什么。
“只是随口问问,孙会长您别多心。”沈安娜轻笑一声,举起酒杯示意,“毕竟孙会长日理万机,连参加晚宴都不忘公务,真是我辈楷模,安娜佩服。”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完美地掩盖了眸中的精光。
孙志远被这恰到好处的恭维哄得哈哈大笑,显然对这个识趣的年轻女记者好感倍增。他哪里知道,就在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中,沈安娜已经将他书房的位置、窗口透出的灯光亮度、甚至窗帘拉开的那道细微缝隙,都一丝不落地记在了心里——那很可能就是今晚行动的关键所在。她需要的那份关于军需物资走私的名单,极有可能就锁在那间书房里。
晚宴进行到一半,觥筹交错间,气氛愈发热烈。沈安娜觉得时机渐趋成熟,便借口补妆,优雅地向孙志远颔首致歉,转身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她踩着高跟鞋,步履轻盈地穿过铺着厚厚红地毯的走廊,每一步都走得悄无声息。二楼的光线比楼下暗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静的气息。书房就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后。
果然,走廊拐角的休息室门口,两个身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正像两尊门神般警惕地守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沈安娜心中早有预料,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她放慢脚步,从精致的鳄鱼皮手包里拿出小巧的银色粉盒,看似在对着镜子补妆,描着眼线,涂着口红,实则通过粉盒镜面的反光,将保镖的站位、他们视线的盲区、以及走廊两端的动静,都尽收眼底,在脑海中飞速构建着行动路线图。
就在她准备进一步观察时,走廊另一端突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安娜心中一紧,迅速收起粉盒,脸上恢复了那种略带茫然的、寻找洗手间的表情,转身向与书房相反的方向走去。几乎在同时,一个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空酒杯的侍者从拐角走了出来。
“啊,对不起!”沈安娜惊呼一声,脚步一个踉跄,恰到好处地撞向了侍者,同时伸出手,看似慌乱实则精准地扶住了侍者的胳膊,稳住了那摇摇欲坠的托盘。杯盘碰撞发出一阵轻微的叮当声,但没有任何东西掉落。
“没关系,沈小姐,您没事吧?”侍者连忙稳住身形,低声道谢,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就在这短暂的身体接触中,沈安娜的手指如灵蛇般一动,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侍者制服的内侧口袋。这个侍者是老方提前安排好的内线,负责在关键时刻制造混乱,引开守卫。她甚至没有看他的脸,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懂的、微不可闻的气音说了句:“按计划。”
侍者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点了点头,便端着托盘匆匆离开了。
沈安娜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再次恢复了那副优雅从容的模样,缓步走向走廊尽头的露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她需要一点时间,等待内线的配合。
果然,几分钟后,楼下宴会厅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女人的惊呼声和众人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原有的和谐。沈安娜站在露台上,凭栏远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她知道,计划开始了——内线应该是“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将酒水溅到了某位有头有脸的贵妇人身上。这种在社交场合最令人尴尬的意外,总能迅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侧耳倾听,果然听到走廊里的保镖也忍不住低声交谈了几句,甚至有一个保镖好奇地探头向楼下张望。就是现在!
沈安娜眼中精光一闪,像一只夜行的灵猫,悄无声息地从露台阴影处滑出,几个箭步便窜到了书房门口。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肾上腺素飙升,但大脑却异常冷静。她迅速从精心打理过的发髻间,取下一根看似普通的、镶嵌着细小珍珠的发夹。这发夹的尾部被老方特殊处理过,尖端磨得极细,是一把简易却实用的开锁工具。
她屏住呼吸,将发夹轻轻插入锁孔,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锁芯内部弹子的位置,手指轻巧地拨动、试探、按压。这是她在特训时反复练习过无数次的技巧,早已烂熟于心。几秒钟后,只听“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门锁应声而开。
成功了!沈安娜心中一阵狂喜,但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她轻轻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浓郁雪茄味和纸张油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属于权力和秘密的味道。她闪身进入,反手轻轻带上门,只留下一条可供观察外面动静的缝隙。
书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书桌上一盏台灯亮着,投下一圈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巨大的红木书桌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沈安娜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手包——里面并非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而是一套经过特殊改造的微型间谍工具。她拿出那台藏在丝绒内衬里的徕卡微型相机,打开镜头盖,镜头对准了书桌。同时,她的耳朵像雷达一样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神经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她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紫檀木办公桌上,几份文件如秋叶般散落,台灯的光晕在米白色的纸张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沈安娜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此刻却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掠过纸面,当“绝密”二字带着刺目的朱红印章撞入眼帘时,呼吸骤然停滞。
指尖触到文件夹边缘时,一丝冰凉顺着神经末梢窜上脊背。她像拆一件易碎的珍宝般缓缓翻开,加密电报的黑色字符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军火走私路线图上的红线如毒蛇般蜿蜒——正是她潜伏三个月来苦苦寻找的铁证。心脏在胸腔里擂动得越来越响,仿佛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嗒…嗒…”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落地,却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掀起惊涛骇浪。沈安娜的瞳孔骤然收缩,右手闪电般从手袋里抽出微型相机。指腹在快门键上按下的瞬间,特制滤镜将本该刺眼的白光压成暗红的萤火,在檀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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