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沈安娜的突破口(1/2)

重庆的雨,总像个不请自来的信使,带着山城特有的湿冷,毫无征兆地降临。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阁楼那狭小的天窗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鼓点声,仿佛在为这间本就逼仄压抑的安全屋里,更添了几分凝重的伴奏。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混杂着旧木头的霉味和淡淡的煤油气息。

沈安娜站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前,一身深色旗袍勾勒出她清瘦却挺拔的身姿。她微微蹙着眉,指尖划过摊开的文件,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那是她刚从外面回来时,伞沿滴落的雨珠,此刻正无声地晕染开一小片墨迹。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间逡巡,仿佛要穿透纸背,寻找到隐藏在深处的真相。长时间的专注让她的下颌线条显得有些紧绷,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德国造enigma密码机的加密特征。”她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凌啸岳从烟盒里抽出的香烟顿在半空,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锐利的目光,倏地聚焦在沈安娜身上。火柴划亮,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了一下,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与探究,随即被窗外突然刮进的一阵穿堂风无情地扑灭,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迅速被潮湿的空气吞噬。他将未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没有再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这个女人,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抛出最惊人的论断。

角落里,一直埋首于故纸堆的老方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他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的手指,在那本伪造的密码本边缘反复摩挲着,仿佛想从那粗糙的纸页上摸出什么线索。“沈小姐是说...小鬼子用了德国人的机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这密码本里的维吉尼亚方阵明明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沈安娜打断。

“是诱饵。”沈安娜语气肯定,纤细却稳定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密电译文的第三行,“注意这个重复出现的‘θ’符号。标准enigma加密体系,基于其转子结构和插板设计,绝不可能出现这种异常高频的希腊字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凌啸岳和老方,继续道:“渡边那个老狐狸,狡猾得很。他故意在真密码里掺了假线索,就像在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里,刻意塞进去几颗廉价的玻璃珠子,混淆视听,让我们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

凌啸岳将指间的香烟重新放回烟盒,起身走到桌边。两人的肩膀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下几乎相触,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残留的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气——那是她惯常用的一种廉价却清雅的发油味道,此刻却顽强地混杂在硝烟的淡淡硫磺味与雨水的清新湿气中,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安心的气息。这个女人,总是能在最绝望、最胶着的时刻,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折,就像三个月前在码头仓库那次惊心动魄的初遇,她也是这样,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冷静地找到了突破口。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欣赏,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信赖。

“技术人员名单。”他言简意赅,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期待。

沈安娜没有丝毫犹豫,从桌下的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叠泛黄的文件。最上面是一张微微卷曲的合影——七名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男人,拘谨地站在一座高大的通讯塔下,脸上带着那个年代技术人员特有的、略带腼腆却又难掩自豪的笑容。照片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被人反复翻阅过。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的人影,最终落在后排左数第三个年轻人身上。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眼神清澈而充满智慧。

“陈景明,留德归国工程师,1938年加入中央通讯部。”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两人的耳中,“上个月通讯站爆炸事故的遇难者之一,官方记录...说是操作失误。”说到“操作失误”四个字时,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当然记得那份事故报告!当时秦海龙还为了这个案子,跟特高课的那帮鬼子拍了桌子,认为其中必有蹊跷。现在想来,渡边那只老狐狸当时过于爽快的配合态度,甚至主动提供了几份“详尽”的调查资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自己竟然被那老东西如此轻易地蒙骗过去,让一条重要的线索,一个可能的知情人,就这样从眼皮底下消失了!一股混杂着懊悔与愤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留学德国,密码学专长,爆炸事故...”老方掰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细数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闪过一丝明悟,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这根本不是意外!这是灭口!”

“渡边需要一个懂得操作enigma的技术人员,又不能引起我们的怀疑。”沈安娜将密电与陈景明的履历并排放置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两者之间的关联,“他先用伪造的密码本稳住我们,消耗我们的精力,让我们误以为找到了关键,同时,不动声色地清理掉真正的知情人。陈景明,就是那个唯一可能接触到核心密码系统,并且有可能泄露秘密的‘隐患’。”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对牺牲者的痛惜和对敌人的愤恨。在她的解读下,两组看似毫无关联的字符与人事信息,渐渐显露出惊人的吻合,一张由阴谋织成的大网,似乎正在缓缓拉开。

凌啸岳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糙茧子,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沈安娜惊讶地抬眼,撞进他那双如寒潭般深邃冰冷的目光里。这个总是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此刻眼底竟翻涌着如此复杂的情绪——有因自己失察而导致同志牺牲的深深懊悔,有对敌人残忍手段的滔天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如果沈安娜没有发现这个线索,如果他们还在伪密码本里钻牛角尖...后果不堪设想。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干燥的木头,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质问中,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失望。

沈安娜没有挣扎,也没有因为他语气中的火气而退缩。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透过薄薄的旗袍衣袖,一直传递到她的皮肤,甚至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习惯了掌控一切、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的失态,让他显得格外真实,也格外让人心疼。她理解他的愤怒与懊悔,那也是她最初发现这个线索时的感受。

“因为...”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放轻柔了些,带着一丝歉疚和释然,“因为我之前也陷入了思维的误区,一直在密码本本身的算法里解转,却忘了,密码本的主人,才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她轻轻抽回手,指尖带着一丝被他握过的微麻感,再次在陈景明年轻而充满朝气的照片上停留,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真正的密码线索,从来就不在纸上,而在人心里,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在敌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之下。”

煤油灯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映出她坚定而略带疲惫的脸庞。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安全屋里的战斗,才刚刚揭开新的序幕。

窗外的雨势终于显出疲态,淅淅沥沥化作若有似无的雨丝,空气中弥漫着山城特有的湿润泥土气息。远处,沉闷而悠长的梆子声穿透雨幕,宣告着宵禁的解除,那声音像是给这座压抑的城市松了绑,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凌啸岳缓缓走到吱呀作响的木窗边,粗糙的手指轻轻撩开潮湿厚重的窗帘一角。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勾勒出重庆城高低错落的轮廓,那些黑黢黢的建筑与起伏的山峦融为一体,像一头匍匐在夜色中蓄势待发的巨兽,沉默而威严。他知道,在这片看似沉寂的黑暗里,无数双眼睛正警惕地闪烁着,属于不同阵营,怀揣着不同目的,织就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这座战时陪都。

思绪如潮,秦海龙昨天在电话里那欲言又止的语气,每一个停顿都像是在敲打他的神经;苏曼丽在百乐门喧嚣的包厢里,趁着霓虹闪烁、乐曲嘈杂,不动声色塞给他那张写着小心商会的纸条时,指尖冰凉的触感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还有沈煜默——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在临终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浑浊的眼睛死死指向档案室方向的那个决绝眼神……原来,命运早已将所有的线索悄然串联成线,只是他们,都被渡边那只老狐狸精心布置的障眼法蒙蔽了双眼,在迷宫中打转,错过了最初的路标。

“陈景明的遗孀。”凌啸岳猛地转过身,方才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已瞬间归于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陷入沉思、情绪激荡的人并非是他。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一个不容置疑的指令,“地址。”

沈安娜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木箱上,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轮廓。听到凌啸岳的话,她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从膝上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递了过去。纸上是她娟秀而不失风骨的字迹:“南岸区弹子石老街17号”。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