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真假密码本(1/2)
重庆,民国三十一年深秋。
细雨如丝,若有似无地织着一张阴冷的网,将这座战时陪都笼罩在一片潮湿的肃杀之中。黄葛树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偶尔随风落下几片,无声地飘进街边的泥水坑,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泥泞不堪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车窗外,昏黄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来,模糊了行人匆匆的身影,也模糊了这座城市在烽火岁月里的真实面容。车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连雨刮器单调的“唰唰”声,都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凌啸岳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双手轻握着方向盘,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后视镜。每一次反光,每一个在街角稍作停留的身影,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身着一套熨帖的深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沉静而深邃,完美扮演着一位奔波于生计的商界精英。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藏在风衣下的右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那把冰冷的勃朗宁m1911手枪。枪身的金属质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像一种无声的慰藉,也像一道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刚才在东亚书局取回“密码本”的过程异常顺利,顺利得让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反而绷得更紧了。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告诉他,越是风平浪静,往往越是暗流汹涌。敌人绝不会轻易让如此重要的情报从指缝溜走,这平静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陷阱。
副驾驶座上,沈安娜微微侧着头,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窗外掠过的街景上,右手却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膝上那个棕色皮箱。箱子不大,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指尖微微泛白,连带着指节都有些僵硬。这位《中央日报》的外勤记者,此刻已全然卸下了平日镜头前的优雅从容与犀利敏锐。清秀的眉宇间,那抹惯常的自信被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所取代,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沉甸甸地垂着。她刚刚用记者证应付了两个盘查的宪兵,虽然表面上谈笑风生,应付自如,甚至还借着递名片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塞给了其中一个小兵一包香烟,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关。但女人的直觉,尤其是在这种刀尖上行走磨砺出的直觉,正尖锐地向她发出警告——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顺利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而他们,或许只是戏中的棋子。
“好像有人跟踪。”沈安娜突然收回目光,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淹没在引擎的轰鸣和雨声里。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右侧后视镜,那里,一辆灰色轿车的影子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又迅速隐入了后方的车流。
凌啸岳的心猛地一沉,瞳孔骤然微缩。他没有立刻去看后视镜,而是保持着正常的驾驶姿态,左手看似随意地调整了一下收音机的旋钮,右手却在方向盘上微微发力。“吱呀”一声轻响,方向盘轻轻一打,车子灵活地拐进了一条狭窄湿滑的巷子。通过车内后视镜,他清楚地看到那辆灰色轿车在巷口迟疑了片刻,车头微微探入,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还是缓缓停在了巷口,没有跟进来。
“甩掉了?”沈安娜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紧握着皮箱提手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未必。”凌啸岳淡淡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各种可能性:“可能是诱饵,故意暴露,引我们警觉,让我们以为已经摆脱,从而放松警惕,好让真正的尾巴跟上;也可能只是外围的监视哨,确认我们的大致方向,他们真正的主力,或许在前面等着我们。我们得尽快回安全屋,不能在这里多做停留。”
车子在迷宫般的巷子里七拐八绕,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片片水花。凌啸岳凭借着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专挑那些狭窄、复杂、岔路多的地方穿行,每一次转弯都干净利落,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摆脱追踪。最终,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修表店门口。店铺的招牌“精工修表”四个字,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斑驳褪色。凌啸岳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伏低身体,透过布满水汽的车窗,仔细观察了街道两端和对面的屋顶,确认没有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反光的镜片在暗中窥视后,才对沈安娜做了个“安全”的手势,示意她下车。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装作互不相识的顾客,快步走进店里。门上的铜铃被推开时,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响声,在这寂静的雨巷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异常感,足以麻痹任何潜在的监视者。
“修表?”柜台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抬起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这雨幕和人心。他正是地下党在重庆的重要负责人之一,老方。平日里,他就是这位沉默寡言、手艺精湛的修表匠,此刻,他飞快地与凌啸岳和沈安娜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有询问,有确认,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凝重。
“嗯,手表好像有点问题。”凌啸岳将手腕上的腕表褪下,放在柜台上,声音平稳,不动声色地回答,“走时不太准,想请老先生按老规矩,保养一下。”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前来修表的普通顾客。
“老规矩,保养一下。”——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意味着“任务完成,请求进入安全屋”。老方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点了点头,起身说道:“里面请,里面有专门的保养室,环境好,不受打扰。”
穿过狭窄的店面,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独特气味。三人走进里间,老方反手关上通往店面的木门。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熟练地走到墙角,转动了一下一个不起眼的青瓷花瓶。只听“咔嚓”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厚重的墙壁竟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隐蔽地下室入口,一股潮湿而带着泥土气息的凉风从下面吹了上来。
“快进去,外面风声紧,不安全。”老方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门口,仿佛能看到那些潜伏在雨幕中的眼睛。
地下室里灯光昏暗,只靠着一盏悬在头顶的瓦数不高的灯泡照明。空间不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条,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张老旧的木桌摆在中央,上面散落着各种精密的修表工具,旁边还放着几个打开的表壳。墙角的老式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地播放着一段悠扬的京剧,生旦净末丑的唱腔婉转起伏,实则是为了利用这持续的背景噪音,掩盖可能的谈话声和任何细微的异响。
“拿到了?”刚一关上地下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老方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焦虑。这密码本关系重大,关系到组织在重庆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许多重要部署,容不得半点差池。
凌啸岳郑重地点点头,从沈安娜手中接过那个承载着众人希望与焦虑的棕色皮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缓缓打开。箱子里铺着一层柔软的深棕色绒布,绒布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本同样是棕色封皮的笔记本。本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处甚至有些磨损,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识,朴素得就像街边文具店里随处可见的普通练习本。
老方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双干净的白手套戴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笔记本,仿佛那不是一本本子,而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他将笔记本放在台灯下,打开灯罩,让明亮的光线直射在本子上,开始仔细检查。他先是一页页地快速翻看,观察着纸张的厚度和字迹的风格,又用一个小巧的放大镜,一寸寸地仔细观察纸张的质地、纤维以及墨迹的晕染情况,最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紫外线灯,这是他们对付各种密写最常用的工具之一。
“渡边那个老狐狸,最喜欢玩这套把戏。”老方一边用紫外线灯在纸页上缓缓移动,一边低声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对敌人伎俩的了然,“用特殊墨水书写,表面上看起来和普通笔记本无异,只有在紫外线照射下,真正的内容才能显现出来。我们必须确认,这是不是他故意放出来的‘诱饵’。”灯光下,他花白的头发显得格外醒目,专注的神情让他平日里温和的面容多了几分坚毅与果决。地下室里,只剩下京剧的唱腔、老方低沉的话语,以及三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这狭小而压抑的空间里,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答案。
暗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块。紫外线灯幽蓝的光束,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投射在那本深棕色封皮的笔记本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空白的纸页上,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渐渐浮现出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数字,像是某种神秘的召唤。
沈安娜屏住呼吸,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杏眼此刻却紧紧锁在那些符号上,眉头也随之越皱越紧,仿佛要将那纸面看穿。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不对劲。她猛地抬起头,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带着一种肯定的锐利,这些符号排列看似有章可循,甚至隐隐透着某种韵律,但仔细推敲,实则杂乱无章,缺乏核心的逻辑支撑。而且...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再次落回纸面,带着更深的疑虑。
而且什么?站在一旁的凌啸岳立刻追问,他身材高大,即使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也自有一股沉稳如山的气势。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沈安娜的侧脸,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知道,沈安娜在密码破译上的直觉,往往比精密的仪器还要准确。
而且这几页的加密方式我见过。沈安娜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其中几页的符号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是日军陆军参谋部常用的加密体系,我曾在一份截获的低级电报中研究过。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困惑,密钥明显不对,像是用错了字典的拼图,强行拼凑在一起,看似相似,实则谬以千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专注于检查笔记本物理特征的老方突然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发现的惊讶。他年过半百,头发已有些花白,但一双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透着老工匠般的细致与严谨。他从靠墙的木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黄铜天平——这是他多年来修复古籍字画练就的本事,对纸张、墨迹有着近乎苛刻的敏感。他用镊子轻轻撕下一角笔记本的纸页,如同拈起一片鸿毛,将其放在天平的一端。
天平的指针轻微晃动了几下,最终停在了一个微妙的角度。
果然有问题。老方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了一条严肃的直线,纸张的厚度不均匀,你看这里,他用镊子夹着纸角对着光线,透光程度明显不同。而且重量也不多。真正的情报用纸,都是军部特供的,质地均匀,纤维细密,每一页的重量都经过精确控制,误差不会超过半克。这本...他摇了摇头,太粗糙了,像街边小贩用的劣质草纸。
他并未停下,又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倍数更高的放大镜,如同鉴赏珍宝般,仔细观察着那些浮现出的墨迹:墨迹的新旧程度也不一样。你们看,他将放大镜递给沈安娜,这些符号的墨迹色泽鲜亮,边缘锐利,明显比周围纸张原有的微黄底色要新,应该是最近才添加上去的,手法虽然还算高明,但瞒不过专门的眼睛。
凌啸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那平日里总是带着从容镇定的眼神,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是个圈套。老方放下放大镜,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这本密码本,十有八九是伪造的。里面刻意掺杂了部分真实的特征和一些可能无关痛痒的真实信息作为诱饵,让我们以为拿到了真货,但大部分内容,恐怕都是精心设计的误导性信息,如果据此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为什么要这么做?沈安娜放下放大镜,眼中充满了不解与困惑,她的秀眉微蹙,显得有些苦恼,如果是假的,直接给一本空白的或者胡乱涂鸦的不是更省事?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用这种特殊的荧光墨水书写,甚至不惜掺杂真实内容?这简直是画蛇添足。她感到一丝挫败,这本笔记本耗费了他们太多心血,甚至牺牲了一位同志才得以取回。
渡边这老狐狸,这招够狠。凌啸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是愤怒与不屑交织的冷笑,他故意掺杂真实内容,就是要让我们在初步验证时尝到甜头,以为千辛万苦拿到了真的密码本。一旦我们信以为真,根据这些半真半假的信息制定行动计划,就会一头扎进他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同时,这种真假混杂的内容,会像一团乱麻,消耗我们大量的人力、物力和宝贵的时间去甄别、去验证,让我们在无休止的内耗中疲于奔命。这可谓一箭双雕,阴险至极!他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微微泛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沈安娜恍然大悟,先前心中的种种疑虑此刻如同拨云见日般清晰起来,她轻拍了一下额头,语气中带着懊恼:难怪刚才在东亚书局取货时那么顺利,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不过是些故作姿态的稻草人,原来是故意让我们拿走这个烫手山芋!她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不是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不仅如此。凌啸岳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本笔记本,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条蛰伏的毒蛇,这本假密码本,很可能还藏着其他玄机。渡边狡猾多端,说不定在上面做了什么我们肉眼难以察觉的标记,甚至能通过某种方式追踪到它的位置。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
老方闻言,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不再犹豫,立刻从工具箱的底层,拿出一个巴掌大小、布满旋钮的金属探测器——这是组织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的稀罕物。他打开开关,探测器发出轻微的嗡鸣,然后小心翼翼地在笔记本的封面、封底以及内页之间仔细扫描。
嘀...嘀...嘀...
果然,当探测器移到笔记本的封皮左上角时,发出了一连串轻微但清晰的声,打破了室内的紧张。
在这里!老方的眼神一凛,立刻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锋利的微型手术刀。他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用刀尖沿着封皮的缝线,小心翼翼地划开一道细微的口子。随着封皮被轻轻剥开,里面露出了一个只有米粒大小、包裹在油纸中的金属物体,上面还连着几根细如发丝的导线。
微型发报器。老方用镊子夹起那个小东西,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设计得非常精巧,藏在封皮的夹层里。看这线路,只要我们打开笔记本,触动里面的微动开关,它就会自动发出微弱的无线电信号。
凌啸岳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他们冒着暴露身份的生命危险,付出了巨大代价取回的,竟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个用来定位他们的追踪器!如果不是老方经验丰富,心思缜密,对任何细节都不放过,他们此刻恐怕早已暴露了这个隐藏许久的秘密据点。一股冷汗,悄然从他的额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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